第16章 不問歸途(1 / 1)

先愛者卒 布鹿布鹿 2785 字 3天前

“懷音,”葉蓴合了合眼簾,按下滿心撕痛,不去看夢初芽的臉,“這位姑娘辛苦了,請她到後麵休息吧,能為你父親的葬禮舟車勞頓,即是我孟家的貴客,一定要好生款待,不要讓閒雜人等打擾。”孟懷音垂首稱是,回身推開半扇大門,把守在靈堂外的五房堂弟孟東崖喚進來。孟懷音低聲交待幾句,孟東崖應聲上前,將夢初芽帶出靈堂。夢初芽原本有些不安,但見孟青岑毫無反應,也隻能聽任安排。靈堂的大門開了又關,室內的光線明了又暗。“我36歲上,意外得女,高齡妊娠,各種艱難,懷胎7個月,早產生下碧海,”葉蓴雙眼放空,遙想往事,“那時懷音已經9歲,孟家這一輩尚無女娃,早產兒難養,女娃稀罕,碧海自出生便享儘全族寵愛……”母親的話,將孟懷音也帶回年幼時光。母親懷著妹妹時,孟懷音正讀小學三年級,正是男孩子調皮搗蛋撒野冒險的年紀。當年父親孟初成還是現役軍人,除了每年那十幾天不定期的探親假能回家,對於孟懷音,父親隻是位陌生的至親,他對這位一身戎裝的男子隻有恭敬和好奇,卻沒有父子間的依賴和親密。孟初成每次回到花鎮,終日忙碌著探望宗族中的長輩和老友,常常是太陽出來就出門,明月高懸還不見人。葉蓴起初也有怨懟,然而結婚日久,也許是對丈夫的情分淡了,也許是對婚姻不抱期望了,對於丈夫的探親假,她從婚後最初幾年的翹首以待,變成之後數年的無欲無求,甚至於,孟初成的身影沒有預兆的出現在家宅的前院裡,葉蓴才驀然想起自己是有男人的,而這個男人早在一個月前就告知她要回來休假。葉蓴對孟初成甚為客氣,請、謝謝、麻煩你這類客套話時常掛在嘴邊,而孟初成還來不及探究舉案齊眉背後的疏離,就又踏上了回隊的裡程。葉蓴懷上女兒那年,千裡之外的孟初成榮升,當他把喜訊告知葉蓴,葉蓴隻是淡淡的說了句“恭喜”,然後掛斷電話,跑到院子裡孕吐,後來直到女兒出生5個月後,孟初成才回到家,人在宅門外聽到嬰兒奶貓一般的哭聲,他還以為自己走錯了回家的路。院子裡,葉蓴大力搓洗著被女兒尿濕的床單被單,聽到宅門被打開的聲音,抬眼與孟初成四目相對,她的眼神是空的,那裡沒有溫柔和驚喜,隻有體力透儘之後的疲憊和麻木,她壓抑的咳嗽了兩聲,嗓音嘶啞的說道:“你回來了,餓了嗎?如果還能挨一時,我洗好這些再燒火做飯。”。孟初成的肚子在剛進鎮時就開始打鼓,可看妻子這副漠然的樣子,也就不好意思張口要飯,隻是拎著行李站在院子中間問:“誰的孩子在哭?”葉蓴手上的動作僵了僵:“你的女兒,去年12月懷上的,我年齡太大,有妊高症,7個月時早產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孟初成有些不悅,拎著行李往房間裡去,心裡計算了一下,去年12月是他回家休探親假的時候,結婚這麼多年,由於他的職業關係,夫妻在一起的時間實在有限,能再次懷孕,確實難得,所以葉蓴肯冒著風險生下第二個孩子,孟初成的內心還是感激的,但妻子對他一聲不吭,這讓他有些不滿。“誰呀?”房間裡傳來孟初成母親的聲音,孟初成喊了聲“媽”進門,母親見了兒子又驚又喜,連忙把懷裡不住哭鬨的孫女抱給孟初成,“老大,快抱抱你閨女,可愛得很,可跟那些臭小子們不一樣!”老太太這輩子生了五個孩子,全是臭小子,生來生去就是不換樣,今年得了一個女娃,稀罕得要命,自從葉蓴生產後,老太太就住在孟初成家照顧孫女。孟初成哪裡抱過孩子,懷裡忽然多了一個柔軟幼嫩的活眼娃娃,讓他一個大男人緊張得滿頭冒汗。“媽,我會不會弄壞她……”他四肢僵硬的端著繈褓中的女兒,女兒居然停止了哭鬨,張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盯著這個陌生人看。“傻!又不是第一次當爸爸,跟你小時候抱小貓小狗一樣,哪裡會弄壞,都說女孩跟爹親,你看,她到你懷裡立刻就不哭了,”老太太把兒子細細打量一番,“又黑又瘦,沒吃飯呢吧,你媳婦也不進來給你張羅飯吃。”“她洗衣服呢,一會就做飯。”“既然回來了,我就先回去,告訴族裡的長輩們,晚上開家宴,慶祝你升了,家裡人早都盼著你回來呢!都替你高興,我和你爹這臉上彆提多有光了,你那幾個兄弟也都想死你了,記著早點過去。”老太太整整身上的衣服,哼著小曲,踮踮的出了孟初成家的宅門。孟初成把女兒放在床上,到另外一個房間洗臉,一路上車馬顛簸,孟初成一身塵土,怕弄臟了嫩藕一樣的女兒。他剛擦了兩把臉,突然聽到宅門“咣”的一聲被人踹開,他皺著眉頭從窗戶往外看去,見是幾個半大小子,一人手裡舉著根樹杈子,互相追趕著在院子裡打鬨,而葉蓴卻毫無反應,似乎早已習以為常,自顧自的把洗好的床單搭在院子裡的晾衣繩上,又撩起腰間的圍裙擦乾手上的水,默默走進廚房燒火做飯。女兒被院子裡的打鬨聲嚇得哇哇大哭,孟初成三兩步跨過去把女兒抱在懷裡哄著,又衝到房間外衝那幾個打鬨的小子叫道:“你們誰家的?要打鬨回自己家!”聽到他的吼聲,其中一個個子最高的小子,突然在追逐中停下來,回頭望向孟初成:“我就這家的,你誰呀?”孟初成仔細打量著這小子,居然就是自己的兒子孟懷音,隻是現在的孟懷音,比上次他回來見到時,長高了,也長壯了,黧黑的臉上張揚著桀驁,梗著脖子氣勢洶洶。“我是誰?我是你爸爸!”孟初成怒喝一聲,這小兔崽子,居然不認識老子了!另外那幾個小子聽到孟懷音被吼,立刻哄堂大笑,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子,用手裡的樹杈子點指著孟懷音:“孟懷孕啊孟懷孕!原來你也有爸爸,兄弟們還以為你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呐!”“你說誰沒爸爸?!”孟懷音的火氣瞬間被小夥伴點燃,他幾步衝到尖嘴猴腮麵前,胸口頂著這小子的下巴,兩眼冒著劈裡啪啦的火星子,“你再說一遍,誰沒爸爸?!”尖嘴猴腮的小子個子比孟懷音矮了半個頭,身板也不敵孟懷音魁梧,孟懷音這麼氣勢逼人的衝過來,他那點小膽早就嚇得直突突了。可偏偏這廝是個嘴賤還死要麵子的貨色,無心的玩笑話既然已經出了口,而且小夥伴們還在旁邊看著,如果被孟懷音吼兩句他就立刻服了軟,那他以後還怎麼在學校裡混啊。想著麵子要緊,於是腰杆子往上一挺,紅著臉吼道:“說的就是你!你就是沒爸爸!你問問一個鎮上的同學們,誰見過你爸爸!我媽還說呢,你爸也不見回家,你那妹妹才7個月就生了,還不知道是跟哪個野男人要的呢!”話音未落,孟懷音一個頭錘就把尖嘴猴腮撞倒在地上,順手抄起院子裡一把鐵鍬,一鍬就砸在尖嘴猴腮的嘴上,尖嘴猴腮“嗷“的一聲慘叫,捂著口唇開裂血肉模糊的下半張臉滿地打滾,不停的哭嚎,旁邊的小夥伴們嚇得張張臉慘白,有人大喊了一聲:”孟懷音殺人了!“幾個小子連滾帶爬的就逃出了院子。孟初成也被兒子突然爆發的暴戾驚呆了,他眼看著兒子再次把鐵鍬高高揚起,猛地大吼一聲:“住手!“就衝了過去,一手奪下孟懷音揚起的鐵鍬扔在身後,接著揚起粗大的手掌,一巴掌扇在兒子的臉上:“你想殺人嗎?!”孟懷音隻覺後脖頸“嘎巴”一聲響,自己的腦袋猛的往旁邊歪了歪,身子晃了晃,差一點就摔在地上,他往後退了兩步,站直身子,尚顯稚嫩的臉頰上立刻腫起一張巴掌印子,他沒覺得疼,隻是感覺腦袋有點發懵,他雙眼冒血一般,惡狠狠的瞪著自己的父親,這個人,一年看不到幾麵人影,一回來就打他,他偏頭往地上啐出一口血沫子,冷笑道:“殺人也比被欺負強,如果沒有你,我和媽媽也不會被人侮辱!”他說著轉身衝出院子,一溜煙就不知去向,把孟初成氣得黑著臉直跺腳,懷裡的女兒剛才被驚得噤了聲,這會兒又哇哇哭起來,孟初成想把女兒放回房間把地上嗷嗷叫的小子趕緊送到鎮上的診所,一回身,就看到葉蓴神情寡淡的站在他身後。孟初成急得把孩子塞進葉蓴懷裡:“你去找兒子,我帶這小子去診所,看看你怎麼帶的孩子,這麼混!”葉蓴漠然的接過女兒,眼看著孟初成提溜著受傷的小子出了門,自己又抱著女兒在院子裡站了好久。冬天日短,天色漸漸黑上來,葉蓴見兒子還沒有回來,隻好喂飽女兒,把睡熟的孩子,送到平日經常幫襯她的三弟妹家裡。這個時間,鎮子裡的人基本都在家裡做飯了,寒風打著旋子呼哨在淒冷的小街上,葉蓴找遍了孟懷音的同學家,連班主任的家裡也問過了,仍然沒有兒子的消息。公婆小叔子家裡不用找,兒子從小雖然缺少父愛,卻最是要強好臉麵,被親爹打了,自然不會躲去親戚家被詢問,可此時天黑夜寒的,他一個9歲大的孩子能藏在哪裡呢?走著走著,葉蓴有點頭暈,她不得不靠在街邊的石墩上,喘口氣,用袖子擦拭額頭的冷汗,午飯沒顧上吃,再加上早產後的月子也沒做好,腰酸膝蓋疼痛都已經習慣了,隻是這頭暈脫力的毛病犯上來,經常不受控製的要睡上半天,三弟妹有時會送她幾塊奶糖,囑咐她如果太累就吃上一塊能好很多,今天衣袋裡沒有糖,她難受得說不出話來。葉蓴也不知在街邊靠了多久,就見荒山那邊的小路上跑來兩個小小的人影,不一會跑近了,竟然是兒子孟懷音和另一個常玩在一起的胖子小夥伴。“看,我說你媽媽病了吧你還不信,看看,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胖子絮叨著把孟懷音往前一推,“快帶著你媽媽去看病吧,我是偷著從家裡跑出來的,得趕緊回去了!”胖字雖胖,腿腳卻飛快,一眨眼就滾沒影了,孟懷音摸摸葉蓴的手:“媽,你怎麼了?累了還是病了?咱們去診所吧。”葉蓴勉力笑了笑,伸出冰冷發顫的手,摸著兒子浮腫的半邊臉頰:“媽沒事,就是累了,還疼嗎?”孟懷音脖子一梗,哼了一聲:“根本不疼,他以為他力氣大呢,等我長大了,一拳揍死他!”葉蓴麵色一沉:“胡說,你要了誰的命,都得給人抵命坐牢,媽媽養你這麼大吃了多少苦,你想讓媽媽這些苦都白吃了嗎?”孟懷音一愣,這些他可沒想過,他畢竟隻有9歲,雖生得比我同齡孩子高大健壯,但想法還是生楞幼稚得很。“我受不了他們那麼說你,我是男人!我要保護媽媽和妹妹!”孟懷音胸脯一挺,仿佛自己已經頂天立地。葉蓴一把把兒子抱在懷裡,淚水無聲滑落,有了兒子這句話,婚姻萬苦,也不枉走這一遭了。孟初成帶著尖嘴猴腮去看傷,結果是,嘴唇豁口了,四顆門牙全給打掉了,剩下的滿口牙齒也都給打鬆散了,他趴在診所的病床上一頓鬼哭狼嚎叫爹找娘,醫生舉著止血棉球瞧著他演,等他演得沒勁了,再把棉球給他塞嘴裡止血消炎。治療完畢後,孟初成帶著開下的藥同尖嘴猴腮一起回到他家,賠了點錢道了歉,尖嘴猴腮的娘卻不依不饒。孟家雖然在花鎮乃至泉城是出名的望族,但望族更應該注重名聲更有錢,尖嘴猴腮的娘自認自家兒子的嘴是賤了點,不過也不能挨了打豁了嘴吃悶虧,就讓一百塊錢給打發了。“孟大人,聽說你的工資可不少,我可就這一個兒子,結果還讓你兒子給破了相,”尖嘴猴腮他娘伸手托起她兒子那張給打壞的臉,“我兒子本來長得玉樹臨風,這破了相,以後還怎麼找漂亮媳婦?“也行,男人不靠長相靠本事,可他最大的本事就是嘴好使,他這小身板是不可能乾體力活的,我男人家祖上也乾不來體力活的,我兒子以後賺錢也就靠這張嘴了,現在呢,把門的門牙跑了,上下嘴唇也豁了口子,壞了麵相,改了運勢,大軍官,這筆帳咱怎麼算?”這一頓強詞奪理把孟初成給氣夠嗆,心裡想著,你兒子如果不是口出不遜,我兒子能往死裡打他嗎?我現在低眉順眼的,無非就是想讓事情過去了事,既然我道了歉給你拿了錢,你還不肯善罷甘休,也好。孟初成伸手把錢從尖嘴猴腮他娘手裡抻出來,又揣回自己兜裡:“天晚了,既然事情已經出了,你想好好解決,也好,明天孩子放學後,你帶著孩子上我家去,咱們好好把事情理清楚,誰都彆委曲求全,我孟初成的家就在那兒戳著,跑也跑不了。”說完,轉身就走,氣得尖嘴猴腮他娘直跳腳:“你…你等著!你兒子傷人在前,你還挺硬氣!仗著你們孟家是大家族!你們姓孟的仗勢欺人!”“媽…媽…你小聲點兒,”尖嘴猴腮蹲在地上心裡發虛,“我們學校孟家人太多了,孟懷音堂兄弟二十幾個,連我們訓導主任都是他三叔,他四叔還是大學教授,萬一鬨大了,以後我要是考大學差幾分,還得托他四叔的關係呢,你可彆替我把人都得罪光了……”兒子這一頓嘟囔,把他娘噎得胃口脹疼,她瞪眼指著他那張壞臉結巴半晌,終於冒出來一句:“你說的也對,哼,彆看我兒子才9歲,這聰明勁,比你爸和你爺爺捆一捆都強。”轉天下午,尖嘴猴腮家的一家三口是硬著頭皮站在孟初成的院子裡的。來之前,尖嘴猴腮他爹就知道自家這次占不到便宜,埋怨自家的刁婆娘不會做順水人情,不如當時拿了錢還讓孟初成欠著一份人情債,以後如果有求於人,掂量著這份人情債,也好跟他孟家開口,更何況,當年的一百塊能頂三十年後的好幾千塊用,這下可好,當麵鑼對麵鼓的硬杠,杠個茄子泥!“老王,我兒子打你兒子是不對,可凡是都有前因後果,你問問你兒子,我兒子為什麼打他?”孟初成拉著一張黑臉,輪著昨天孟懷音使的那把砸尖嘴猴腮的鐵鍬,慢悠悠的清理院子裡的雜草。尖嘴猴腮那爹老王樂嗬嗬的遞上一根煙:“小孩子打架是常事,不過是這次下手重了點,懷音那孩子挺好,跟我家小猴,平時也是感情不錯的小兄弟,都是誤會,都是誤會,回頭我請客,兩家人一塊吃個飯。”孟初成接過老王遞過來的煙卷,卻避過他遞來的一次性打火機,把煙卷彆在耳朵後麵:“吃飯就彆破費了,我女兒才5個月,帶出去不方便,又是不足月份生下來的,本來就體弱容易生病……”孟初成說著,生冷的眼光從老王媳婦小猴他娘的臉上緩緩掠過,驚得猴娘渾身一抖,慌忙把身子往老王身後閃了閃。“我聽說,有些爺們在外麵能征慣戰,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婆娘那張臭嘴,這種男人再有本事,也隻能給自己招災惹禍,”孟初成皮笑肉不笑的瞧著老王,“我看你媳婦雖然能說會道,應該沒得這膈應人的毛病,沒事,如果以後她得了,我認識專治這病的醫生,交給我,包你藥到病除,去根兒那種!”老王愣了半晌,陪笑一場,慌忙拉著臉色碧綠的老婆和兒子出了孟初成的家。……葉蓴望著如今已經年屆不惑之年的兒子孟懷音,他真是像極了他的父親,剛強淩厲護犢子,身為孟家的長子長孫,不光把妹妹碧海寵上了天,對待那幾房的兄弟們更是象老母雞一樣愛護有加。然而施寵就像種下的蠱,就算是條可以飛升的神龍,經年扣在溺愛的鐘鼎之下,也會有萎敗的那一天。她的碧海,就是如此孤拗,為了所謂的愛情,決絕生離,不問歸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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