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離宮時,趙譽並沒有出現。這是她屢次要求的,她不讓他公然送她出行,她怕到時候離彆時,眾目睽睽之下,他或是她自己無法控製情緒,叫人瞧出了端倪。前一晚,他送她一直快要到北內宮門處,夜已深了,可還是忍不住放開,好在濃厚的夜色掩住了兩人依偎的身影,宮人們也都退到遠處不敢觀望,持盈放任自己擁著他,被他靜靜攬在胸前。“說好了,明日你不許來送,”她仿佛是不放心,抬頭再一次囑咐道。他麵上露出一絲委屈之色,卻還是點了點頭,“好,我哪裡敢不聽你的?”說是委屈,不如說是寵溺。持盈心裡也不好受,軟了神色撫慰他,“我不想和你在眾人之前分彆,那樣即便心裡再難受,也要裝作平淡。”趙譽哪裡能不明白她呢。隻是持盈並不知道,當出行的車駕依次駛出麗正門時,闕樓上有一道頎然的身影默立。他在車駕中尋到了她所乘的那輛馬車,目光便再未離開,若她在此刻掀開了車簾,又恰好抬頭朝城闕上一望,或許就能看到他用這樣的方式來送她,可那道車簾隨著馬車的行駛而微微晃動,卻一次都沒有被掀起來過。直到整個車流都已經消息在了街道的儘頭,趙譽的身影還維持著遠遠眺望的姿勢,黃平忍不住上前一步,低聲開口勸道,“陛下……”他如夢初醒一般,眼中卻刹那間裝滿了落寞。“陛下,長公主已經走了。”趙譽默然點了點頭,最後一次朝著遠處望了望,此刻不用擔心叫人窺破了他麵上的不舍。城闕之外,上有高天,雲淡風遠,下有萬民,行都千裡的繁華都鋪陳在眼前,站在高處,才可見這蔚然氣象,才明白山河浩大。可這樣的景象忽讓他心中閃過一絲不安,山河浩大,所以遙遠。她與他,如今要隔著不知多少茫茫山障,從此一彆千裡,山遙水迢,他總有種隱隱擔憂。怕再尋她不著。--按照趙譽一早的安排,會有趙灝乘著馬車,被護送到城外,等到長公主出行的車隊駛出城門,那馬車的車夫會跟上去,彙入車流中。想著小心為上,一直等到黃昏時,車隊行至桐廬,住在驛站中,持盈才讓阿棠去將趙灝領到她的房中來。趙灝已有許多日子沒再見到持盈,此番出行前,身邊的人已經將一切都告之了他,一進屋子,他滿臉歡欣,“姑姑!”持盈笑著招他到身邊坐下,他含笑問道,“這一次,咱們去了西陵,就可以再不回來了,往後我就可以一直和姑姑在一起了,是麼?”持盈臉上的笑意也有些暗淡下來,看著他道,“往後的路……姑姑也瞧不清了。”第二日,持盈便讓趙灝與自己同乘一輛馬車,她所乘的那馬車十分寬敞,是黃平親自囑咐了的,鋪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厚氆氌,踩上去軟得鞋底都要陷進去,沒一點聲響,座上也是填了鴨絨的厚厚錦墊,即便馬車行駛的時候,也感受不到太大的搖晃。一路上,行路雖勞累,可有他陪著說話,持盈便覺得要好受許多。等到了西陵,一到府邸後,阿棠便請了李鬆前來替持盈診脈,李鬆是趙譽特意讓他隨行的,不僅是他,還帶了好幾位醫官,若不是怕紮眼,怕是連產婆乳母都要讓她帶上了。持盈並未讓趙灝回避,李鬆診完脈後笑著道,“一切如常,殿下腹中胎兒未受任何影響。”持盈眼中蘊著淺淺笑意,“我本擔心孩子,可它一路上半點沒鬨騰過,安安靜靜的,倒是很乖。”李鬆答,“想來是個孝順的孩子,所以心疼殿下。”西陵離行都到底太過遙遠,即便趙譽安排了人特意會隔幾日就往西陵送信,可等信送到,也是數日之後了。對於行都的一切,她都知道得很少。他的信中,會說兩個孩子的近況,會傾訴他的思念,卻絕不會提到朝局,不會提到他正麵對怎樣的困境。所以持盈知道北朝興兵南下的消息,也是在整個西陵都遍傳了之後。那時距她離開行都已經一個月後了,腹中的孩子已經有五個多月,再不顯懷,小腹也明顯得隆起,如今一低頭,早已看不見鞋尖了。趙譽送來的信,所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信上的內容也明顯見短,持盈心中已有不好的猜測。她如今孕相明顯,為防流言傳出去,自到了西陵後,便極少再出公主府,連西陵的街市也不過初到時去看了一回,市井上流傳的消息,還是府上采買回來說道時被阿棠聽去了,這才稟到她耳中。“什麼?”持盈震驚道,“北朝已經過了沅江,攻到了宣州?”阿棠也麵色發白,擔憂地道,“聽外頭的人說,此次是北朝攝政王親自領兵,那位攝政王多年來在北地就有戰神之稱,威名赫赫,此次他親率二十萬大軍,宣稱是要覆滅南朝一統天下,不到十日就已經抵達沅江,青陽那一戰,聽聞守城三萬將士全都戰死殆儘,沅江都被染紅了,可還是擋不住北契軍。”持盈緩緩站起身來,目光凝重,“兵貴神速,北契軍發兵太過突然,行軍又太快,南邊的將士們哪裡來得及抵擋。”她在行都的時候,在清思殿裡的書房裡也曾看到過輿圖,粗略知道些城池方位,宣州就毗鄰江南道,若再過了歙州,離臨鄴幾乎便是一箭之地,偏歙州並無險要可據,如今的情況不可謂不危及。“外頭都亂了套了,西陵離江南道尚遠,可許多人已經想著要出城西逃了,都想直接往劍南道去,大家都在說,太上皇與官家都已經決定要借西巡之名往劍南去。”劍南有蜀道之險,即便是大半山河淪落,劍南那邊也能據守到最後。眼下北朝大軍已經過了宣州,臨鄴可說是危如累卵,想必朝中自然會有不少大臣提出西逃的提議。“歙州無險可守,臨鄴近在咫尺,若那北朝的耶律濟祈攻下了宣州,分為三路包抄過去,官家與朝臣宗室們再要逃離,便隻能乘船從吳江出海,為今之計,最好的法子,是趁著北契軍還被阻在歙州,便離開臨鄴……”她一邊喃喃說著,一邊來回踱著步,腦中隻一心想著眼下的局勢,仿佛失了神一般,不一會兒額上便已經是一層密密的薄汗。“孩子還小……不管他怎麼取舍,一定會將英兒和蘅兒先送走的,劍南的確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必會讓人護送孩子,取道西陵,然後再趕去劍南。”她停下腳步,手撐在椅子旁的桌案上,攥得緊緊的,“可他自己卻未必會西行,不,他一定不會的,若是他也逃至劍南,整個南邊都會淪落,便是拱手讓與北朝,朝中水師精銳,南下才是最好的打算……”她不停地想著,腦中思緒萬分,可每一種,都令她擔憂害怕。“殿下,您彆著急,”阿棠見了忙勸道,“您不是說了,前日送來的信裡,陛下說一切都安,那時候北契軍已經攻破青陽了,可陛下如此鎮定,想來是早已有了應對的法子,有陛下在,這天下都會沒事的。”持盈卻慘白著臉,搖著頭道,“他不過是害怕我擔心罷了,法子……他是一國之君,有什麼法子?無外乎便是天子守國門,與天下共存亡。”說完,終究忍不住,阿棠見她雙眼已然泛紅。“可殿下,你先得保重自個兒,您腹中還是陛下的骨肉,臨鄴城中也還有兩位小殿下,為了他們,您也得好好的,不能自己嚇自己。”持盈默立了好一會兒,最後才緩緩地點了點頭。“不管他如何決斷,我都得好好待在這兒,若是他將兩個孩子送來,我便帶著孩子趕去劍南,免他後顧之憂……”持盈轉頭對著阿棠道,“你讓付安派人去街頭打聽著,一旦有了什麼新的消息就來報之於我,知道麼?”阿棠點頭,安撫她道,“您先休息會兒,我去找付安。”她剛出了屋外,便見付安已經候在了外頭,正要開口,就見付安豎著十指在唇前,示意他噤聲。阿棠走上前,付安帶著她走到院子外頭,阿棠說了持盈的意思,付安聽完便皺眉看著她道,“我的祖宗,你可真能闖禍!”說完他歎了一聲,搖著頭道,“街頭能打聽來什麼消息,都是流言罷了,西陵距行都多遠,什麼消息傳過來都變了樣,那能信麼?殿下糊塗你也跟著糊塗,前日陛下送來的信,不止一封,其一是給殿下看的,還有一封是給我的,殿下在信中已經說了如今的形勢,即便北朝過了宣州,也在他預料之中,他就是怕殿下知道了消息會擔心,所以在心中囑咐我不得讓殿下聽到外頭流傳的消息,結果可好,我一個不注意你就捅到殿下跟前兒去了。”阿棠聽了也有些懊悔,又問他道,“那陛下信上可還有什麼旨意?”付安搖了搖頭,“陛下隻在信中說了,此一仗將會耗時漫長,臨鄴會安全無虞,西陵就更是不用擔心,隻讓咱們護好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