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離去後,楊應吉去攙趙楨起身,趙楨邊走邊咳嗽,過了一會兒道,“長公主去封地隨行的賞賜之物,你督著內廷司多置備些。”楊應吉道,“上皇您終歸還是疼長公主的。”趙楨冷冷答,“我這是為了讓太後九泉之下能安。”“可您對長公主,已經夠心軟了。”趙楨點了點頭,低聲答,“我就是太心軟了,當初就不該讓她回到禁中的,她的存在就是我心頭的一根刺,即便西陵山長路遠,我依舊是不放心的,可是想著這是太後生前的遺願,便動了惻隱,或許這就是婦人之仁,她既是趙襄的女兒,又是英兒的生母,最好……應該是永絕後患的。”楊應吉跟著趙楨多年,再了解趙楨不過,自然明白以趙楨年輕時的作風,怕也是不會留下長公主的。趙楨忽地重重歎了一聲,“這就是造化吧,我為大虞的天下做了這麼多,上蒼卻連一個子嗣都不留給我,趙襄雖然丟了江山死在外頭,可我還要讓他血脈延續,繼續坐上大虞官家的位子,到底,還是他贏了呢……”趙楨淡淡地笑著,眼中卻帶著恨意。楊應吉勸道,“官家就是您的兒子,皇長子更不會再和崇寧帝有乾係了。”趙楨點了點頭道,“所以永遠不能讓英兒知道,他的生母是誰,如今太後既不在了,我也無須再顧忌什麼。”若趙英知道了自己的生母就是持盈,也自然知道趙襄就是他的外祖父,血脈的聯係才是永遠割不斷的,趙英日後知道了,自然會想儘辦法接趙襄的遺柩歸來,為他立廟供奉。“對了,還有趙襄的那個孫子,”趙楨忽然道,“還得繼續找,你去安排下去,讓探子繼續暗中搜尋他的下落,必要將他除去,我才能安心。”趙楨還在位時,一直讓皇城司暗中調查趙灝的下落,可自他遜了位,不僅不再過問朝政,連此事也擱置了下來。楊應吉明白,上皇這是怕自己的病越拖越重,想在生前將趙襄的血脈除去,他說的安心,指的不是活著的時候安心,而是自己死後安心。“好,臣會安排下去,這些年咱們一直沒有再尋那孩子的下落,想必他們也放鬆了警惕,或許反而就找到了呢。”趙楨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了什麼,又對楊應吉道,“此事彆讓官家知道。”--去往封地的日子近在眼前,隨行的東西,和她帶去的人,都由趙譽親自安排。持盈和趙譽說好了,她不敢跟孩子作彆,所以不讓他告訴趙英她走的日子,趁他在凝暉殿聽侍講師傅講學的時候離宮,否則她走的時候要是看到兩個孩子,一定割舍不下,若是兩個孩子哭了,還不知道要怎麼難受呢。走的前一日,持盈去貴妃那裡看了趙蘅,往常她心中即便再想念趙蘅,也不會輕易去貴妃那邊打擾,因為心中明白貴妃定然是不願意讓她前去的。可這一次,貴妃也知道她馬上就要離宮了,蘅兒年紀小,日後見不到人,過了幾年後,怕就連持盈是誰都不記得呢,她自然不吝做個人情,所以持盈去的時候,貴妃的態度倒是明顯比前兩次親切了許多。趙蘅見了持盈自然是再歡喜不過,一直粘著持盈,好幾次持盈打算離去,他便拽著她的衣角不讓她走,她又難受又心軟,便又留下來繼續陪他玩,等終於,夜幕都已降下來,他實在撐不住犯困,被乳母哄著去睡覺。持盈也哄道,“蘅兒乖,該休息了。”“那姑姑你下次什麼時候來看我?”趙蘅切切地看著她問。持盈看著他的一雙透亮的眼睛,心中的難過無以複加,卻害怕被他看穿,於是還要支起笑意來,答道,“蘅兒乖一些,姑姑便很快來。”“好!”趙蘅立馬答道,“我一定會乖,會聽貴妃娘娘的話,姑姑一定記得要早些來看我好不好?”持盈答“好”,又反複向他保證了,趙蘅這才肯跟著乳母去休息,持盈看著他那小身影,想到當初那個小繈褓裡的奶娃娃,躺在她的懷裡哭得小臉通紅的模樣,仿佛隻是一晃眼,就慢慢長大了。雖然已經入了夜,可她並沒有回北內,而是去了清思殿。還要去看趙英。趙譽一早就聽聞她是去了貴妃那裡,也明白她會到清思殿來,早早就等著她了。“今日下午去學了射箭,有些累了,回來就睡著了。”他對她道。持盈點了點頭,“也好,我瞧一瞧他就是,他不比蘅兒,輕易瞞不過去的。”趙英躺在被褥裡,持盈輕聲走進去,坐到榻邊,低頭去看著兒子。趙譽也坐到她身側,知道她心中難過,便隻握著她的手,陪她坐著。持盈低著頭,也隻有等兒子睡著了,她才敢將眼中的眷戀不舍泄露出來,她將趙英的眉眼看了又看,又伸手去替他捋了捋額前的碎發,瞧他睡得香甜,持盈的唇邊浮出一抹淺淺的笑來,可眼中的淚珠還是沒能忍住,從眼眶裡滑落了出來。她抬頭去擦,可淚水卻止不住一般,隻能捂住嘴,害怕哭聲泄露出來吵到了孩子。趙譽見了,握著她的肩,讓她轉過身來,然後伸出雙臂將她擁在懷裡,讓她能靠在自己胸前。持盈便讓頭埋進他的襟前,任眼淚一層層濡濕他的衣衫。趙譽隻覺得那淚仿佛燙到了自己心上,他抬起手,一下下輕撫她的後背,低聲哄道,“彆難過了,又不是不回來了,你放心,我會把孩子照看好的,等你回來,這小子也更加懂事了。”就那麼坐著,隻恨時間無法停留,等出了殿外,時辰已晚,趙譽想讓她多留一留,持盈搖搖頭道,“不能再耽擱了,再晚些,宮門都要落鑰了。”“那我陪你走一走。”他握著她的手不肯放,持盈無奈,隻得點了點頭。隨行的宮人都識趣的遠遠的跟著,不敢上前,持盈被他牽著,夜裡四下靜靜的,仿佛天地間就剩了他們兩人。本是想說些什麼,可他隻覺得胸口被一塊大石堵著,怎麼也開不了口,此刻隻盼望時間能慢一點,讓此刻能變得更加長一些。初夏的晚風裡帶著花木的清甜氣息,一盞盞宮燈在夜色裡如同海上的星光,指尖傳來她溫熱的體溫,隻要一偏頭,就能看到她恬靜的側臉。若不是近在眼前的離彆,這一刻有多美好……他忽然想起了年少時,在舊都的金明宮裡,大殿之上有無數的宗親朝臣,那個少女笑得眉眼彎彎,在眾人之後,隔著人聲鼎沸,張了唇無聲的喚他。重鑒哥哥……她的眼中有他此生見過最明媚的春光,那時候,日後的種種心跡都好像有了端倪,他站在茫茫眾人之間,眼中看著她時,仿佛在看自己生命裡出現的唯一一點光亮。許多時候,趙譽會不禁問自己,為什麼會愛上她。可隻要一想起她的模樣,隻要那些回憶有片刻浮現在眼前,無論歡喜還是痛苦,隻要一想到她,便如同命運落下了枷鎖,再無力逃脫。這麼多年過去了,有時候,覺得她近在咫尺,可此刻即便與她這麼肩並著肩,他卻覺得離她依舊遙遠。“元元……”他輕聲喚她,持盈轉了頭去,見他低頭望進了她的眼底。“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分彆好不好,等你回來,再也不要離開我的身邊。”--再往前,就要到北內了,他終究隻能止步,目送她走。“好了,”她笑了起來,拿他方才哄她的話來哄他,“又不是不回來了。”她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忍不住回了頭,見他還站在原處,目光直直看著自己。心中的難過忽然就如洪水一般席卷而來,她眼眶一熱,轉身不管不顧地朝他奔去。他忽見她轉身,還未反應過來她已經撲進了自己懷中,他愣愣地張開雙臂,將她圈住,聽到她在懷中低聲喚他,“重鑒哥哥……”仿佛整顆心都塌陷了下去,他皺起眉頭,仿佛借此來抵禦心頭翻湧著的難受。他抱著她,舍不得放手,低頭去吻她的額頭。她卻仰起頭來,踮著腳,主動吻上他的唇,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時,她的手臂已經搭在他的脖頸上。趙譽隻覺得踩在雲頭,若非她的氣息那麼清晰,讓他都要覺得這是在夢境裡。雙唇分開時,她的一雙眼睛水光盈盈,頰邊泛著淺淺紅雲,讓他開著竟舍不得挪開眼。“我總是想想,要是有下輩子,”他聲音低啞,“我不是什麼官家,你也不是帝姬,隻托生在普通人家,年少時,我便早早求下親事,隻等你及了笄,就將你娶回了家,然後便一直在一起,一生一世就過著那樣簡單的日子,那樣多好啊……”她仰頭笑著,“那下輩子,你早些來娶我,我也等著你。”他也笑了起來,低聲答道,“好。”那時的他滿心歡喜,隻未察覺出這句話,其實並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