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入了冬,隨後就下了一場雪,天氣驟降,慈元殿傳來皇後染上風寒的消息,沒過多少時日,病症就已重到了起不來身的地步。持盈聽到禦醫診完脈走出去時,那一聲無奈的低歎。整個慈元殿一片愁雲慘淡,持盈問白芍等人,皇後平日裡的藥可在按時的吃下去,白芍看著她欲言又止,等出了殿外,白芍才對著她道,“殿下,求您去請一請官家,官家不再踏足慈元殿,皇後她的病隻會更重的。”持盈有些猶豫,不是她不擔心皇後,而是她覺得自己即便去見了趙譽,也起不來什麼作用,趙譽又哪裡願意見到她。“殿下……”白芍又懇切地道。持盈心一軟,答道,“我去試試。”她是傍晚到的清思殿外,趙譽不在,問禦前的小黃門,那黃門說官家出去已經小半日了,持盈想,姑且等一等,興許不多時趙譽便回來了。這一等,就等了一個多時辰,阿棠見她臉都被凍得有些紅了,便勸她先回北內,翌日再來。“也好。”說著,持盈正準備離去,剛走下石階就見不遠處一隊宮燈緩緩行來,在夜裡尤為清晰。落轎時,趙譽聽到前麵的黃平道,“長公主殿下……”他抬眼一望,果然見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殿外的廊下。持盈看著趙譽抬眼看向自己,也清楚看到當他的視線落到自己身上時,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這些時日以來,趙譽對她的態度轉變了許多,持盈已經很少看到他的眼中流露出對自己的厭惡,就如此刻。他冷冷看著她,“你來做什麼?”離得近了,持盈才聞到他身上的酒氣,她暗想今日這時機實在不巧,可既然來了,便隻能硬著頭發跟在他身後進了殿內。她表明來意,可趙譽卻背對著她,一言不發。“求陛下去看一看皇後吧……”持盈又道。“你來就是為這個?”他聲音有些低啞,對著殿內伺候的宮人們道,“你們都出去。”待宮人們魚貫推出,他轉過身來,直直看向她。他緩緩走近,“我有一事問你。”持盈抬頭看著他,麵帶疑惑。他的聲音低低的,“外頭那些傳言,究竟是不是真的?”持盈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過了片刻,才意識到他所說的“傳言”是什麼,眼下與她有關的傳言是什麼,她自然知道。她的臉色一點一點的變白,不自主就朝後退了兩步,趙譽又逼上前,他身形高大,此刻低頭看著她,幾乎將她籠在了自己的陰影之下。她似不敢看他,嘴唇微張,最終卻什麼都沒說得出口,索性就偏了頭去不再言語。她這樣的反應卻似徹底激怒了他,他瞳孔微縮,仿佛是不敢相信,又仿佛是失望透頂。“是誰?”他胸膛起伏著,沉聲問道,“那個男人是誰?”持盈忽然轉頭看向他,她看進他的雙眼中,眼睫微動,過了半晌,才輕聲道,“陛下知道這個做什麼?”他眯起眼睛,看了她好一會兒,那聲音近乎咬牙切齒,“趙持盈,你知不知道羞恥?”她目光微動,眼睛慢慢紅了。“羞恥……”她的聲音小小的,也輕飄飄的。“陛下記不記得我的小姑姑,當年北契將金明宮裡的女子全俘到大都,她在行至桑蘭河時不堪受辱投了河,陛下是不是覺得,女子就該如那般,視貞潔重逾性命?“是,我讓趙家蒙了羞,可羞恥是能讓人活下去,還是能讓日子不再那麼難熬?陛下知不知道,這樣的世道裡,羞恥是一件奢侈的東西,我要不起……”趙譽忽然說不出話了,他想到了持盈的母親,堂堂的一國皇後,受儘了折辱。隻消想一想,若是當年她也如她母親那邊,沒有逃出來,而是留在了帝京裡,或是如平寧長公主那般,投河而亡,即便隻是設想,他就後怕。“你當初是不是,”聯想到她方才的話,他艱難地道,“有什麼難言之隱?”持盈搖了搖頭,“沒有,陛下,在九安山的事我從未後悔過。”“你!”他雙拳緊握起,那此刻眼中的目光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痛苦。她既默認了與那男子有私,又說不後悔……“趙持盈,你知不知道……”他低聲開口,後麵的話卻說不出來了。這麼多年了,他緘口不語,心中無數次將念頭壓下去。十多年前金明宮凝暉殿後的竹園裡,她曾問他是否有了心儀之人,他答是,可那人與他同姓同族,於他而言可望不可即,他隻能緊緊守著這個秘密。趙持盈,你知不知道,我心裡的那個人是你……持盈在他身前,聽著他濃重的呼吸聲,殿內靜靜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抬眼道,“陛下醉了,早些休息吧。”她往後再退了一步,想要離去,卻發覺此刻自己身後是一張靈璧石插屏,那插屏座是紫檀的,長約六尺有餘,立在哪裡,仿佛一堵牆似的厚重。她微微皺眉,不料趙譽已欺身上前,他身上的酒氣愈發明顯,持盈一仰頭,就見一團陰影罩進,她還沒回過神,就被他吻住了。當下持盈是恍惚的,隻覺得不大真實,等唇上的觸感清晰,她開始掙紮,可此時他的手已經墊在她的腦後,她雙手抵在他的肩頭,想要推開他,卻似蜉蝣撼樹般無力。唇舌之間的流連讓趙譽已不知今夕何夕,可她還是不肯放棄掙紮,手還在他身前不停的推搡,指甲劃過他的下頜時留下一陣刺痛,他卻恍然未覺似的,隻騰出一隻手來,將她一對細細的腕子捉住扣在胸前。等趙譽放開了她,持盈立馬往後退了幾步,抬頭時才看到他下頜上有一道細細的紅痕,有一點血珠冒了出來,是方才被她的指甲劃傷的。她眼睛紅得像是哭過,眼裡卻並沒有淚水,隻是看著他的目光裡帶著恨意,她雙肩微微發著抖,聲音也帶著細顫,“陛下是覺得我不知羞恥,所以可以隨意作踐是麼?”趙譽此刻腦中一片空白,像漂浮在夢裡,隻覺得連眼前的她也變得有些恍惚,他正想上前一步,就見她逃也似的轉身離去了。過了兩日,趙譽去到北內給太後請安,持盈正在殿內,雖萬分不願見他,卻又不敢叫太後瞧出什麼端倪來。趙譽卻仿佛什麼都不記得了,目光偶然與她交彙,目光也如往常一般,那日他身上酒氣那樣重,酒醒後不記得也極有可能。他坐下後太後忽然問,“官家臉上怎麼了,瞧著像有道傷口。”傷到龍體那是大不敬之罪,太後以為是哪個宮人不當心,趙譽卻神色平淡地答,“不知是在何處擦到了,不礙事的。”持盈想,看來他是真的不記得了,她在心中緩緩鬆了一口氣。那一晚他隻是醉了,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既然他不記得,那自己便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她在心中如此對自己道。——不久後,趙譽便將一位紅霞帔韓氏進封為才人。雖是越了好幾級,可才人倒也不算是多高的品級,隻是放在眼下卻有些不同的意義。官家對中宮的冷淡眾人都是看在眼裡的,且趙譽不僅後宮空虛,他登基前也從未主動納過任何侍妾,貴妃與賢妃都是趙楨當初為他選的,這位韓才人就顯得有些特殊了。宮裡雖不敢對皇後不敬,卻也都在觀望著,而皇後,病卻越來越重了。持盈去到慈元殿時,正逢宮人煎好了藥,白芍接過了漆盤正準備端進殿內,見持盈來了忙向她行禮。持盈便低聲問道,“皇後今日可有好轉?”白芍一臉愁容,對著她搖了搖頭,持盈見了皺眉問,“是醫官開的藥沒效用麼?”白芍歎道,“醫官的藥再有用,也治不了心病。”“心病?”持盈想了想,忽然了然,“是因為新封的韓才人?”白芍聞言點了點頭。進去的時候,持盈吃了一驚,皇後躺在引枕上,才幾天不見,就又憔悴了一大截,臉上慘白慘白的,眼下全是烏青之色。持盈忍不住勸道,“嫂嫂要保重自己。”皇後接過白芍遞過去的藥盞,一口氣就飲儘了,眉頭都不曾皺一下,喝完拿著錦帕擦了嘴對持盈虛弱地笑了笑道,“藥喝得多了,竟不知道苦了,可惜,喝再多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她在生下時落下的虧虛還沒養好,又添了新病症,自然消磨得嚴重。持盈想了想,還是開口道,“官家不過是還在氣頭上,在同嫂嫂賭氣,他對嫂嫂,一向都是很好的。”皇後愣了愣才明白她這是在說韓才人之事,於是苦笑著道,“你不了解他,他不是賭氣的人,對那韓氏也並非是一時心血來潮。”見持盈有些疑惑,皇後便問她,“阿盈你不知道韓氏是什麼人?”持盈搖了搖頭。“也是,當時你還在九安山,當然不知道這許多,那韓氏她是罪臣之女,被罰沒入宮的,你想想,我朝的罪臣,又是姓韓的,她的父親是何人?”持盈驚道,“莫不是……是韓使相?”皇後笑了笑道,“如今怕也隻有你,還會如此稱呼韓崇久了……”韓崇久獲罪前是節度使,自然被稱使相,可他獲罪身死後,人人都直呼其名,誰又還記得那個挽社稷,濟國難的韓使相。當年韓崇久的韓家軍天下聞名,若不是他,根本擋不住北契南下之勢,也不會有如今的新朝。武將最忌功高蓋主,韓崇久是在趙楨向北朝稱臣兩朝隔江而治一年後獲罪的,定的罪是勾結外敵,可天下誰都有可能勾結外敵,唯獨韓崇久不可能,他真正的死因不過是四個字,君王猜忌。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千古將相,難逃此命。“這其中有一樁舊事怕是你不知道的,”皇後淡淡道,“當年太上皇打算替官家定一門親事,彼時我與韓氏年歲相當,我父親與韓崇久也都是太上皇的左膀右臂,上皇便在兩家之間舉棋不定,可其實那時官家他自己,是更屬意韓氏的。”持盈第一次聽到此事,有些震驚,喃喃問,“為何?”趙譽對皇後一直恩寵敬愛,宮裡宮外都覺得他對皇後用情至深。“當初他跟著上皇抵禦北朝時,是韓崇久教他用兵之術,他與韓崇久有師徒之誼,若讓他自己做主,他自然更願娶韓家的女兒,可最後太上皇定了我做兒媳,你應該知道他那個性子,他又怎麼會違背太上皇的意思。這些年他待我的好都是因為我是他的妻,可無論誰成了他的妻子,他都會敬她愛她,”皇後頓了頓,仿佛是為了壓下心裡的那陣難過,然後才繼續道,“我們成婚後不久,韓崇久獲罪,韓氏被罰沒入宮為奴,他便暗中照料著,等他登基之後,怕我介懷所以並沒有給韓氏封妃,可他為了不讓她在宮裡吃苦,還是給她賜了紅霞帔,若說有誰能讓他心中有愧,除了趙英的生母,就是韓氏了。”乍然聽到她提及趙英的生母,持盈心下微微震動,麵上卻沒什麼波瀾。在後宮裡,若宮女被賜了霞帔便被視為嬪禦了,可當時他怕皇後難過便止於此,如今他將韓氏封為才人,說明他已經不再在乎皇後的難過,這才是皇後的心結。持盈隻能安慰道,“不要再想這些了,眼下嫂嫂先將病養好才是,還有蘅兒呢。”一聽到兒子皇後果然神色一變,斂去了哀戚之色,握著持盈的手道,“嗯,你說得對,為了蘅兒,我也得照料好自己。”--她與趙譽之間的嫌隙,程太後也勸過好幾次,大約是看在太後的麵子上,趙譽終究還是到慈元殿去了一兩次,可兩人當日把話說得太重,各自又都有心結,所以趙譽問了幾句,囑咐醫官們好好照料皇後,然後又走了。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臨鄴不似舊都,舊都若到了冬日,金明宮裡處處都覆著雪,臨鄴即便有雪,也不甚大。可今年也不知怎麼的,初冬時就降了雪,到了隆冬時節,禁中許多園子裡積雪來不及掃除,都積了厚厚一層。持盈去慈元殿看了皇後,出來時天上還下著薄雪,她一時起意隻讓輿官們先回南內,她想自己走回去,連阿棠都不讓跟著,隻從她手裡抽了紙傘過來,自己撐開,徑直走進了風雪裡。趙譽卻是剛從南內回來,他去給太後請安時不見持盈在左右,再去看兒子時,也不見她在趙英的身側,問了宮人,才說長公主殿下去探望皇後了。回去的時候路過澄園,他本一路沉思,忽聽身邊的付安小聲道了一句,“咦,那是哪位娘子?”趙譽聞言抬頭去看,遠處有一道清麗的身影,不是宮娥裝束,所以付安才會說,不知是哪位娘子。他後宮裡就那幾人,他一望過去就知並不是嬪妃,那人外頭罩著一身白色的鬥篷,撐著一柄暗黃的紙傘,她通身都是白色,若非那柄紙傘,怕都要融於雪景之中看不出來了。付安見官家也在看那人,又小聲地說了一句,“身邊伺候的宮人不知哪裡去了。”禁中依著鳳凰山而建,這澄園在山麓,卻比一眾宮殿地勢要高些,園裡又是禁中十大盛景之一的香雪海,是個賞雪的好去處。趙譽的目光盯著那道身影,輿轎稍近些便讓他看得更加清楚,她的鬥篷後是一個大大的兜帽,兜帽邊沿是一圈白色風毛,似一圈絨花簇在她的臉側,她一手撐傘,一手去接外麵的飄雪,留下一道側臉,身後是淡粉色的梅海,雲蒸霞蔚一般,那一道側顏像是畫中的人般不大真實了。不由自主的,趙譽想到了多年前的某個冬日,在舊都的金明宮裡,漫天的風雪之下,有個小姑娘也是這麼一身雪白的鬥篷,她讓宮人隻在遠處等候,自己在沒到腳踝的落雪裡提著裙擺小跑了幾步,然後就在雪地裡開心地笑了起來。她並不知道遠處有人看見了自己,將傘扔了,仰著頭看雪,雪花落到她的衣間和發上,她的一張小臉仿佛比連綿的白雪還要更耀眼。她大約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刻她的笑容有多麼明媚動人,鮮活的留在了他的記憶裡,連經年的時光也不能讓它褪色半分。而此刻,遠處那人已步入了梅海邊的亭子裡,趙譽下了輿轎,卻沒有移步,就隔著風雪遠遠看著。他不敢上前。那一晚之後,他更不知該如何麵對她了。那晚他並沒有醉得那樣糊塗,以至於第二日什麼都記不得,也因如此,趙譽清楚地知道,他會吻下去,並不是什麼酒意作祟。不過是,情難自禁。他從很早就強迫自己斷了念頭,當年離開金明宮後入了禁軍,又隨趙楨前往北契為質,再到後來南渡,那些日子裡,他很少會想起她。她被送去了九安山,他成了官家的養子,可他一次也沒有去探聽過她的消息。有的東西,被掩在心中的層層冰封之下,本以為待得時間久了,就會慢慢的消散了,可原來卻是不斷沉積,一點一點,成了心中困獸眼中迷障,到難以壓製。他已經拿這份執念束手無策,也拿她,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