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樓。月色如水,瀉下一地光華,屋內的輕紗落賬中,流蘇驀地睜開了眼。她翻身坐起,拿下掛在床頭的長鞭,目光淩厲地看向窗外:“誰?”話音未落,窗戶被輕輕撞開,一個黑色的身影跳了進來。雖然房間內光線很暗,但是流蘇馬上認出了他。“雲飛。”流蘇有些驚訝,這麼晚他沒有在自己房間,出去做什麼,“你去哪裡了?”她下意識地朝窗外看了兩眼,而後小心翼翼關上了門。“沒事,身後有兩個尾隨的人,不過已經被我甩掉了。”周雲飛將臉上的麵巾拉下來,捂著胸口咳嗽了兩聲。流蘇點燃桌上的燈火,看著隱水略有蒼白的臉,皺了皺眉:“你受傷了?”“一點小傷,不要緊。”周雲飛踹了口氣,看著桌上搖曳的燈火,沉默了半晌,忽然伸手扶住額頭,露出極其痛苦的神情。窗外彎月墜下樹梢,悄悄沒入雲層。酒醒之後,他跟著漸漸平靜下來,想起今夜種種,隻覺得千種情緒在心中翻滾,懊悔、不甘、悲傷、自嘲……所有的一切交織在心頭,讓這個堅毅的男子捂住臉龐,從指縫中留下了一行清淚。流蘇坐在他的身邊,火光明明滅滅映在她那張美豔絕倫的臉上,使她原本明麗的臉上失去血色,泛起淡淡的傷感。一雙柔軟的手覆上周雲飛的胸口,流蘇感到掌心下強有力的心跳,纖細的手指伸入他的懷中,拿出了一支精致的金釵,上麵綴著一朵小小的梅花,在燈火的照映下劃過一道耀眼的光芒。流蘇的雙手有些顫抖,她低聲道:“是因為這金釵的主人嗎,雲飛,她究竟是誰?”周雲飛抬起頭,沉沉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金釵上,怔怔地看了半晌,回憶排山倒海般襲來,帶著經年的風霜與巨變,那仿佛是另一個人的記憶,但是卻如此深刻的鑲刻在他的骨血裡,讓他不敢駐足回首。那個時候,他還不是白雲山莊的周雲飛,亦不是鳳棲樓的隱水,他姓梁,叫梁安。那年他十一歲,初秋,他跟在父親身後,據說是去拜訪一個大官。他不太清楚父親此行為什麼要帶上自己,他一心跟在師父周劍英後麵學武,對那些咬文嚼字的文章並沒有興趣,生的也高大健壯,不像父親清雅的模樣。坐在馬車裡,他有些好奇的問出了心中的疑惑。父親看著車外,沉默了片刻後,轉頭看著他:“安兒,我這次帶你去見得人,很重要,日後若是……有機會的話,他會幫到你的。”他絞著自己的雙手,本想說自己不太想考取功名,隻想做一個行俠仗義的劍客,但是看見父親略帶憂鬱的眼神,他思索了片刻,還是將到嘴邊的話如數吞了下去。馬車不知道行駛了多久,他幾乎要昏昏欲睡的時候,父親輕輕喚了一聲:“到了。”他隨著父親一前一後的下車,站在一間氣派的府邸前,看見上麵寫著兩個明晃晃的大字——趙府。趙府的主人聽父親說在中書省任職,他站在父親身後偷偷打量了一番,對方略有發福,臉龐有些圓潤,一雙小眼睛眯起來,並沒有慈愛的模樣,卻顯得陰鬱,正值壯年,卻已經有了幾縷花白的頭發,襯上他低沉的聲音,有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期間父親與趙府的主人客套的官場話他已記不清,在廳中坐了半個多時辰,最後實在坐不住,借口出恭得了片刻的清閒。他在後院自行轉了一圈,四下打量著這個氣派的宅子,腳下是青石板磚鋪的蜿蜒小道,四周種著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與這陰鬱深沉的主人倒是風格迥異。轉了一會,已經有些迷失在這個偌大的府邸,正有些焦慮的時候,卻聽見了一聲清脆的女娃娃聲音:“喂,那個誰!”他一驚,四處打量了一番,卻沒見到個人影。“你往哪看呢,我在上麵。”那個軟糯的聲音又響起了,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見麵前的一棵梨樹上,正坐著一個漂亮的女娃娃,她晃著腳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像個粉雕玉琢的小瓷人。他忍不住微微笑了。女童看見他呆呆的樣子,撇了撇嘴:“你傻笑什麼,沒有聽見我的話麼。”他撓著腦海,有些不好意思:“我不叫喂,我叫梁安。”“不管你是誰,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護衛了。”女童居高臨下的自行做了決定,而後彎下腰看著他,“你腳下的金釵,快幫我撿起來,那是我最喜歡的金釵啦。”梁安低頭在地上找了找,果然見到腳邊掉落著一根精致的金釵,在陽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釵上綴著一朵小小的白色的梅花,不知道是什麼雕琢成的,看品相,應是極佳的玉石。他抬頭看了看女童,不過六七歲的光景,還紮著總角,卻偏偏喜歡這金釵,怎麼看,都覺得是偷偷拿了母親的釵子出來,她應該是趙府的小姐吧。他驀地想起自己剛剛兩歲的妹妹,以後長大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會這麼可愛。他正準備將金釵遞過去,卻突然見女童臉上一驚,突然衝他連連招手:“你快走,彆人要是問起來,彆說看見我了!”說罷,又躲在了樹上。他一頭霧水,捏著金釵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犯難的時候,院內突然走進一個少年,與他差不多大的模樣,身著錦色貴服,頭頂束帶,腰間垂著一枚紫玉,星目劍眉,雙手負在身後,旁邊還跟著一個下人。到了院中,他隨意地掃了一眼,自有一股老成氣派的風度,見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皺了皺眉:“你是今天的客人麼,不在前廳,來這後院做什麼?”少年極其傲慢,他猜測是趙府的公子,但是即使他父親的官職要高一些,也不應當對待客人這個樣子吧。他點了點頭,正待開口,卻見少年目光上移,微微蹙眉道:“嵐夏,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總是沒規沒矩的,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身份!”說罷,轉頭示意了一下身後的隨從,那人趕緊上前,走到樹下伸出手柔聲勸著那女童,讓她下來,可是卻被迎麵扔下了一隻鞋子,正中他的麵龐,隨後用手指著他:“那個誰,我的新護衛,快把他趕走!”他站在旁邊,突然有點想笑。“嵐夏,快下來!”身旁的少年擰緊眉頭,厲聲嗬斥了一聲,終於見那女童垂下臉,不再折騰了,一副不情願的樣子,乖乖讓下人給抱了下來。原來她叫嵐夏。近了看,更覺得她模樣可愛,眼珠子黑漆漆得像是兩顆黑葡萄,透露著一股機靈勁,可愛得緊,他捏著手中的金釵,正準備還給她的時候,卻聽見了父親的聲音。“安兒,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他轉過頭,看見父親與那趙府主人一同走了過來,父親眼神落在他身側的少年時,眼神突然變得有些惶恐,連忙屈身下跪:“臣梁肖見過二殿下。”少年微微頷首:“免禮。”他驚訝地站在旁邊,茫然得不知所措,隻是將手中的金釵胡亂塞進了袖中,身側的嵐夏定定看著他,似是看出了他的緊張,突然捂著嘴“咯咯”的笑起來,她湊近他,輕聲說道:“你彆怕,我會保護你的。”他轉過頭,看著她黑葡萄般的眼睛,隻覺得異常親切,要不是顧及身份,他真的想蹲下來捏著她的小臉,將她給抱起來。但是他知道,他一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在回去的路上。父親跟他提及今日見到的少年,他說安兒,你要記住今日的少年,我們梁府以後會如何,就掌握在這少年手裡了。他心不在焉,慢吞吞道:“今日那個女娃娃是誰?”“她?”梁肖應道,“趙妃的女兒,嵐夏公主。”公主。他第一次感覺到,原來這兩個字不僅僅代表了尊貴,更代表了距離。此後兩年間,發生了諸多變故,第三年,梁府一夜之間分崩離析,他與妹妹被師父周劍英帶到白雲山莊。罪臣之子,即使活下來也是遭萬人唾棄,他改名換姓,有了新的名字和身份,周雲飛。慢慢接手了師父的位置之後,他知曉了白雲山莊與朝廷千絲萬縷的聯係,偶爾他會去靳王府,一年間總會見到一兩次嵐夏,她逐漸長大,但每次都是匆匆一瞥,而後分道揚鑣,但是隨著彼此年齡的增長,起初對於小娃娃的疼愛之情,到後來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某天,他驚覺自己的目光已經離不開她了。有時候他是車夫,有時候他是菜販,有時候他是府內眾多護衛的一員……但她永遠都是公主,她越來越大,也越來越美好,少年長成了隱忍負重的青年,在黑暗中漸行漸遠,她是萬人擁簇的掌上明珠,是皇上心愛的嵐夏公主。閏國十年,冬,大雪,他喬裝成靳王府的家奴,與靳王會麵之後,正準備從後門離開,卻看見一群丫鬟擁著中間大紅衣裙的女子,嬉鬨著走過來,他站在原地,自那年離開之後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到她,已經十一年。他怔住腳步,一時忘記了呼吸,隻覺得腳底的冬雪融化成春,他置身漫漫雪花中,不知冷暖,不知悲喜,唯一清楚知道的,是她越來越近的步伐。她已經成了少女的模樣,明媚皓齒,眼神靈動,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邊有兩個小小的梨渦。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見他模樣呆怔,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王兄府內的下人真是越來越沒用禮貌了,見到本公主居然都不知道行禮。”他恍若夢中驚醒,趕緊屈身下跪,將頭深深埋下,直到她的腳步聲已經遠了,才愣愣地直起了身子,半天沒有起身。膝蓋上的冰冷,卻在那一刻一直蔓延到了心裡。他隻能仰視著她,從第一次見麵就是。原來這就是他的宿命。“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配去奢望光明的。”周雲飛勾起一抹蒼涼的笑意,是笑他自身的可笑,亦是笑這多舛的命運。他坐在桌前,眼神灼灼地盯著手中的金釵,眼中似是要崩出火光,之後,是更大的絕望。流蘇站在一旁看著他,那雙流轉的杏眼中滿是悲愴,他口口聲聲說安鈞寧陷入情網看不清虛實,可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這樣,因為一個不切實際的夢而不願意醒來,不肯轉頭看看,其實除了手中的那一絲虛妄,身邊有人在真切的為他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