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王府的後院,僻靜的角落裡,高大的男子坐在房內的一張八仙桌旁,目光沉沉地看著桌上的一尊青銅像,麵色如鐵般的冰冷。直到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男子終於稍有動容,不一會兒,房間門被打開,一縷光線擠進來,靳王李嵐清的身影出現在了門邊。身後的長興將門關上,靜謐的房內,頓時隻剩相對而立的二人。“你倒是很久沒來本王這裡了,今日突然過來,是有什麼事嗎?”李嵐清負手看著對麵的男子,目光從他銀色的麵具上移到他的雙眼。那是一雙跟鷹一樣陰鬱銳利的眼,此刻充滿了怒火。周雲飛一拳砸向麵前的八仙桌:“李嵐清,為什麼嵐夏會嫁給裴珩,你當初是如何跟我承諾的!”李嵐清的臉上依舊平靜如水,他坐下來,緩緩道:“我何曾承諾過你什麼,我們隻是各取所需罷了,這是一場交易。”“既然是交易,就要言而有信。”周雲飛靠近他,沉聲道,“嵐夏為何會突然嫁給裴珩,此事我之前從未聽你提及!”李嵐清定定看著他:“本王做事,一向言出必行,我承諾你若是助我成就大業,我便會推翻你罪臣之後的汙名,讓你梁府重回之前榮光。至於嵐夏,本王隻是說到那時若是她未嫁你未娶,本王便替你們成了這段姻緣,但從未保證她會嫁給你。”周雲飛眼中火光明明滅滅,他咬牙道:“我知曉你向來想拉攏裴珩,不要說此事沒有你促成。”李嵐清斂下目光,微微冷笑:“嵐夏喜歡裴珩,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終日在宮裡纏著皇上,中間又有母妃幫襯,我又能說上什麼話,但是此事與我也是有利無害,便沒有加以阻攔罷了。”聞言,周雲飛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冷光,他站直身子,袖中的拳頭握住又鬆開,見李嵐清給他倒了一杯涼茶:“你我都是要成大事的人,豈可牽絆於這些兒女私情,你不要忘了你最終的目的。”不輕不重的話語,擊中了他的軟肋,使他徹底沉默下來。周雲飛走過來,將桌上已經涼掉的茶水一飲而儘,沉聲道:“希望到那日,你能如數履行你的承諾。”說罷,大跨步走向門外,伸手拉開房門的時候,李嵐清緩緩開了口。“慢。”周雲飛回過頭,見他微微站起身,看著他,目光中自帶一股威嚴:“本王的名諱,何時輪到你直呼了?今日我是你的主子,日後我更是你的君王,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身份。”門邊的男子沉默片刻,而後拉開門踏了出去,不過片刻,便已消失的無影無蹤。門外一直守候的長興收回目光,看著從屋內走出來的李嵐清,輕聲道:“王爺何等顯赫,為何要如此放縱這個奴才?”李嵐清冷哼一聲:“喪家之犬,還不值得本王動怒。”頓了頓,他緩緩道,“雖然是個狗奴才,逼得太狠了,也是會狗急咬人的。”說罷,將手中的瓷杯扔給長興,轉過身的時候,卻見王妃文婉兒站在不遠處,怔怔地看著他,見他看到自己,猶豫了一下,還是邁步走了過來。李嵐清冷眼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突然過來了,不是讓人不要靠近這裡嗎?”文婉兒柔聲道:“妾身知罪,隻是聽聞王爺一人來此處,天氣炎熱,妾身從冰鑒裡挑了些桃子……”李嵐清看了她一眼,目光略過剛剛周雲飛離去的方向,打斷她道:“本王知道了,日後沒有本王命令,希望王妃不要擅自做主,天氣炎熱,王妃還是先去歇息著吧。”說罷,抬腿掠過文婉兒,自顧離去。城南的一家包子鋪裡,綠衣女子坐在一旁的板凳上,一邊咬著口中的包子,一邊喝著手邊的小米粥。吃了幾口,旁邊幾人的閒言碎語鑽進了耳中。“這裴相真是人中之龍啊,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如今還與皇室結親了。”“是啊,據說皇上很是寵愛這個嵐夏公主,想必也是貌若天仙,二人也算是一段美滿佳話了。”“不知道到時候成親的時候,這排場得有多大,估計得從城南排到城北。”……安鈞寧將碗重重磕在桌上,從袖中掏出幾個銅板:“老板,結賬!”甩著袖子走出門,安鈞寧隻覺得異常煩躁,怎麼走到哪裡都是裴珩與那個花癡女的話題,偌大的京城,就沒人乾點正事嗎,天氣這麼熱,不在家好好避暑,出來傳什麼八卦!站在原地跺了跺腳,她憤然轉身,朝著鳳棲樓相反的方向一路小跑過去。她不甘心,她就這麼走了,裴珩居然連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虧她眼巴巴地窩在鳳棲樓,還抱著一絲期待,期待他會拒絕皇上的賜婚,可是他竟然不聲不響的就接了旨,將她拋諸腦後開始樂顛顛地成親了?那她算什麼,你嫖個妓還得說幾句惺惺相惜的場麵話呢,他說不愛就不愛了,一腳將她踹到角落裡安心做他的駙馬爺,這究竟算是怎麼回事?安鈞寧一邊想,一邊紅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輕車熟路地來到了裴府的門前,可是看見門頭上偌大的牌匾,卻生生止住了腳步。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來這裡還做什麼,討個說法,還隻是……想見他一麵?安鈞寧蹲在離裴府不遠的小巷子中,托著腮糾結了約莫半個時辰,被曬得焦頭爛額頭昏腦漲,正想著要不要上去敲門,卻聽見了府門大開的聲音。她趕緊爬起來,看見陳伯抄著手緩緩走出了門外,安鈞寧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而後偷偷探出半個腦袋,之間陳伯招手換來下人,吩咐人過來備了一輛馬車,安鈞寧抓著身側的牆壁,目不轉睛地盯著裴府的大門。果然,過了片刻,裴珩踏步走了出來。他身著紫色的朝服,正冠束發,精致的眉眼淡如丹青,即使是在這樣炎熱的天氣,依舊是不亂分毫。安鈞寧隻覺得心頭爬上一絲悸動的欣喜,可是立刻又籠上一層淡淡的憂傷,她原本是怨他的,可是一看見他的眉眼,她所有的不甘和憤怒都轉成了柔軟的悲傷,她果然還是無法去恨他。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出現在他麵前,卻看見裴珩的身後出現了一個丫鬟。與她一樣的丫鬟,水綠色的衣衫,烏黑的頭發梳編成雙掛式,站在裴珩身邊,目光略帶恭敬又仰慕,就如當初的她。安鈞寧整了一下,而後生生止住了腳步。此時裴珩踩著凳子上了馬車,身後的丫鬟也跟著爬上去,或許是拎著裙子不方便,裴珩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安鈞寧轉過身靠在身後的牆壁上,明明是盛夏,卻覺得從腳底冷到了心頭,剛剛的一幕在腦海反複出現,隻是無比尋常的一幕,可是卻如此熟悉。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她原來才知道,她根本不是那個特殊的人,她隻是府中無比尋常的一個壓簧,可有可無,甚至誰都可以替代。他一時興起給的小小的恩惠,她如獲至寶,還自以為是真愛。實在是太可笑了。微微轉過身,安鈞寧伸手扶著牆,怔怔走了幾步,而後頓住腳步,順著牆慢慢坐了下去,地上溫度灼人,但是她已經顧不得了。安鈞寧雙手環膝,將頭埋進膝蓋,周身的力氣仿佛都在這一瞬間都被蒸發乾淨,她微微閉上眼,腦海一片混沌,而在此時,她卻聽見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下意識的抬起頭,迎著刺眼的光線,她眯了眯眼,麵前的人戴著鬥笠,麵上蒙著黑色的麵巾,但是一看見他那張閃著精光的眸子,她便立刻知道是誰了。“沒想到居然是你尋到了我。”安鈞寧低下頭,自顧露出一抹苦笑,心底最後的一絲期待也消失殆儘。男子蹲下身,伸手抹了抹她臉頰的淚痕:“寧兒,跟我回家吧。”原本極力壓抑住的情緒,在聽聞隱水這句話後,瞬間土崩瓦解,安鈞寧撇了撇嘴,玉齒咬住下唇,輕輕應了一聲:“好。”應聲而落的,是一顆冰涼的眼淚。車輪緩緩碾過青磚,馬車內的丫鬟低頭靠在角落,雙頰微熱,一邊給他搖扇,一邊不時抬眼偷偷看一眼一旁的裴珩,剛剛裴珩伸手拉她的那一下牢牢刻在腦海,掌心似是還帶著他的溫度,這樣的裴相,著實讓她意外。“公子。”車外突然響起飛盞的聲音,而後馬車停下,飛盞掀開車簾,目光落在裴珩的臉上,猶豫了一會,道,“公子……”裴珩看著他:“本閣今日要去太子宮中,若是沒什麼要緊的事,回來再說。”飛盞低頭,而後輕輕放下車簾。馬蹄聲起,車輪再次滾滾前行,碾碎一地陽光。太子的茗萇宮內宮人不多,裴珩走過重重殿階跨門而入,立刻有下人迎上來,跪在他腳邊道:“裴相,殿下已經在後花園中設好了宴席,請您隨我來。”裴珩頓了頓,而後跟著麵前的宮人去了繞過回廊,去了後花園,走了百米有餘,看見李弋一襲白衣站在涼亭之中,少年清瘦的背影如同青竹,單薄卻又有種寧折不彎的氣度。李弋今日穿的一身便裝,看起來清爽了不少,見裴珩來,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太傅。”裴珩看著他,也屈身問安,隨後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麵:“太子今日不在書房,請本閣來此,不知有何事?”李弋伸手示意他坐下,一舉一動中,已經有些斂去少年鋒芒,帶著一絲穩重,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但是瞳仁靠下,總是給人一種冷漠感,實際上他確實也不太與人親近,所以見他如此反常的舉動,裴珩心裡已經猜到了一二。“太傅,細細算來,你出入我東宮已有三年時間,但是我們這般親近,卻是第一次。”李弋握著瓷杯,眼神落在裴珩的臉上,緩緩道,“太傅,本宮有疑惑,希望太傅能敞開心懷,如實告我。”裴珩頷首:“臣既是太子太傅,自當坦誠。”李弋嘴角勾了勾,發出一絲輕笑,他看著湖邊的一處蓮花:“太傅,本宮之前,一直不信你。”裴珩飲了一口杯中的酒,沒有應話。“但是之前難民一事,讓本宮這個太子,算是有了些威望,本宮深知太傅在此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本宮能將功抵過給與靳王重重一擊,多虧太傅費心,所以本宮以為,太傅是一心向著東宮的。”李弋眉頭微皺,望著裴珩平靜的臉龐,繼續道,“娶嵐夏一事,本宮以為太傅會拒絕。”李嵐清打得什麼算盤他心中非常清楚,借著趙貴妃去勸說皇上,為了自己的利益,連自己的妹妹都可以利用,這份覺悟與決心,讓他實在難以忽視。“據本宮所知,父皇並沒有立刻下旨賜婚,而是給了你選擇,所以這樣說來,是太傅自己答應了這門婚事。”李弋看向裴珩,等待著他的理由。卻見裴珩淡淡一笑:“本閣的事,殿下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李弋抿緊薄唇,眸中有異樣的情緒一閃而過。裴珩捏著酒杯,望向亭外,突然道:“殿下的不安,臣亦能揣測一二,但是請殿下相信,不論臣如何行事,心中始終記著殿下的大統。”李弋垂下眼:“太傅,本宮身處這東宮之中,萬般繁華集於一身,可是這裡,卻是整個皇城內最冰冷黑暗的地方,本宮言行舉止,每每都是三思後行,怕引人口舌,怕小人汙蔑,本宮如履薄冰,生怕踏錯一步,太傅是朝中中流砥柱,本宮惶恐,若是失去太傅……”說罷,他抬起眼看著裴珩,平日裡清傲的少年,此刻眼眶竟有些微微發紅,“本宮今日對太傅所言,皆為肺腑之語,希望太傅亦能明示真心。”他模樣不似皇上,五官精致,帶些清冷的意味,倒似先皇後,尤其是眉間的那一絲糾結,讓他一時有些恍神。先皇後於他,是他曾仰慕的一株秀頎的木棉,更是在後來的日子裡,對他有知遇之恩。他看向李弋,放下手中酒杯,起身行了君臣大禮:“臣選殿下,無需理由,隻因殿下是正統所出,是陛下欽點的太子,旁人異議,皆是狼子野心。”一番話說得慷慨正氣,義正辭嚴,李弋伸手扶起他,臉上亦是有些動容,他蹙眉看著裴珩,站在他的身邊,裴珩發覺這些日子沒見,太子略微長高了一些。半晌,李弋淡淡一笑:“有太傅這番話,本宮就放心了。”二人再次落座,裴珩吃了一些菜肴之後,早已過了晌午,怕多留引人生疑,便早早準備離開。李弋親自將他送出了東宮的殿門,目視裴珩遠去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漸漸消失。身邊的小黃門替他遮著陽,恭敬道:“太子與太傅如此情誼,實在令人感動。”李弋看了半晌,轉身回去,他似是有些自嘲地冷哼了一聲:“太傅的心思,本宮著實猜不透。”他無論怎麼想,裴珩都沒有娶嵐夏的必要,這中間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隱情。可是究竟是什麼?李弋轉過身,朝著茗萇宮的方向走去,在一瞬間,腦海中浮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安鈞寧。那個奇奇怪怪的丫鬟,大約是喜歡裴珩的吧,如今裴珩要娶他人,又置她於何地。頓了頓,李弋皺了皺眉,有些納悶自己為什麼要管那個瘋丫頭的死活,她雖然看起來憨憨的,但是有股子機靈勁,總不至於跟個怨婦似的尋死覓活吧。裴珩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正閉目養神。思慮及今日在東宮的一番經曆,嘴角邊竟蕩出了一絲笑意。太子的成長,比他想象中的快。今日他種種行為,不過是在試探他是否倒戈靳王吧,他倒是有些好奇,今日若是他不能令他相信自己意在東宮,這位年輕的太子,會如何對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