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說你是何必呢。”窗口邊忽然倒吊下一個人,飛盞從窗口躍進來,慢悠悠地將嘴裡的棗核吐出去,看著雙手撐著腦袋在桌邊裝死的裴珩,不解地歎了口氣。“你說你剛剛牽了人家的手,怎麼自己反倒是在這裡抑鬱了?”見桌邊的人不說話,飛盞又上前一步,目光忽然變得認真,“公子,若是鳳棲樓真的有問題,你怎麼對小安說?”裴珩終於開始動了起來,他轉過頭看著飛盞,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你查到什麼了?”“這倒沒有。”飛盞直起身,理直氣壯。在裴珩扔出手邊的杯子之前,他摸著下巴補上一句,“但是對小安的身份,有新的疑點。”裴珩看著他,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之前安鈞寧剛剛來府裡的時候,裴珩調查過她,彼時就探出她在鳳棲樓身份不一般,不賣身不賣藝,活得像個紈絝子弟,一番探查也沒發現她有什麼可疑之處,便隨她去了。如今相處下來,裴珩確信她的確是沒有問題,可是飛盞舊事重提,讓他微微有些心驚。緊要關頭,飛盞突然略略思索了一下:“但是好像也不是什麼疑點,還是不說了。”裴珩不再猶豫,伸手將桌邊的茶盞扔了出去,動作乾淨利落,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什麼武林高手。飛盞側身躲過,伸手險險接住了茶盞,但是身上還是被灑了一些茶水。他滿臉怨念地看著桌邊一臉若無其事的罪魁禍首,認命地將茶盞放在桌上,說道:“其實,也許是我多心了。”頓了頓,他回憶了一番,“鳳棲樓的人都知道小安是流蘇身邊的人,但是卻從未有人知道她的來曆,說起來,不覺得奇怪麼?”聞言,裴珩突然想起之前安鈞寧說過,自己是被流蘇撿來的,可是這樣的身世在鳳棲樓並不稀奇,許多歌姬都身世淒慘,但是此事並非是什麼秘密,若是打聽不出來她的來曆,那麼隻有一個可能——故意隱瞞。思慮至此,裴珩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地有些跳動,一股不安湧上心頭。有些事,他希望她能抽身而出,不要沾染太多。與此同時,安鈞寧正獨自頂著大太陽,罵罵咧咧地揣著一封信往裴府走。要說她為什麼會跑出來,多虧了張一刀那個冤家。昨夜裡張一刀以小和尚敲木魚的精神,不斷地砸著她的門,淚眼汪汪地說最近和自己的相好李翠花鬨了矛盾,思來想去,決定找安鈞寧替自己寫一封信給李翠花,好挽回他的愛情。安鈞寧心裡苦啊,大半夜的被拖起來,半哀求地說明天再寫行不行,張一刀睜著自己的小眼睛,陰惻惻地看著她:“你要是不幫我,我就告訴陳伯你昨天偷看裴相洗澡的事。”得,她認栽了。好不容易等張一刀那個文盲磕磕絆絆擬好自己的和好信,天邊已經泛了白,張一刀從懷裡摸出個隔夜的包子塞給她,打發著安鈞寧去送信了。重色輕友的家夥,回去一定要他給自己做十隻叫花雞作為補償。一想到肉嫩皮焦的雞肉,安鈞寧捂著肚子不禁加快了腳步,抄一條較近的巷道時,安鈞寧發現自己被跟蹤了,而且來人還是個高手,這當然不是她察覺的,她絲毫不懂功夫,更沒有貓一樣的敏銳力。而是因為跟蹤她的人穩穩落在她的麵前,左臉帶著一張銀色的麵具,鷹一般銳利的眼神落在她的臉上,隱隱含著一絲怒氣。安鈞寧後退一步,遲疑了一下:“隱……隱水?”此人她認識,確切的說,是故人。男子上前一步,高大的身材自帶一股壓迫感,安鈞寧不自覺又後退了幾步,她低下頭,有些心虛道:“你,你怎麼來了?”“聽流蘇說,你不願回鳳棲樓。”麵對質問,安鈞寧支支吾吾半晌,原本撒潑無賴的本性,這會怎麼也使不出來,要說這世間最讓她拿不準的人,非隱水莫屬了,本來裴珩也讓她吃不透,不過現在好了,裴珩對她產生了情愫,今天還牽了她的手,那麼好看的人啊,怎麼就會喜歡自己呢……“你笑什麼?”隱水皺了皺眉,安鈞寧終於元神歸位,一想到裴珩,不小心就笑出來了,失態了。“那個,沒什麼。”安鈞寧整理好自己的表情,目光遊離,思忖著自己從隱水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可能究竟有幾分,正胡思亂想的時候,隱水已經走近她,他沉聲道:“寧兒,裴府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裴珩更不是你能接近的人,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了。”安鈞寧連連點頭,但是話是一個字沒聽進去,隻對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惴惴不安。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被隱水打暈扛回去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呼喚:“小安,你回來了啊!”安鈞寧側過身,看見隱水的身後,張一刀扭著肥肥的身子,一邊小跑著一邊向她招手,在耀眼的陽光裡,仿佛頭頂聖光的天使。安鈞寧幾乎要熱淚盈眶,她探出半個身子,衝他擠眉一笑,看見隱水越發陰沉的眸子,趕緊收斂笑容,將身子縮了回來。“三天內,必須回到鳳棲樓。”扔下這句話後,隱水從她身邊擦肩而過,留下安鈞寧一個人在原地,心有餘悸。他說的是陳述句,但是安鈞寧聽出了一股命令感,隱水不似流蘇,他很少管她的事,但是若是真的動怒了,不是腳底抹油打發兩句就能解決的,安鈞寧皺著眉頭,心裡亂成了一團麻,卻是怎麼也不想回去。張一刀小跑過來,見安鈞寧的小臉擰成了麻花,頓時緊張地一拍大腿:“咋地,我的事黃了?”“哪能呢。”安鈞寧從懷中掏出那封帶著香味的信,小心翼翼地撫平上麵的褶皺,“這不是回信呢,回去看看。”張一刀瞬間眉開眼笑,摸著手中的信愛不釋手,半晌,忽然是想到什麼,他看了一眼安鈞寧:“剛剛那個可怕的人是誰啊,你認識麼?”“問路的。”安鈞寧說謊從不臉紅,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睛,一臉認真的模樣輕易就將張一刀給唬過去了。迎著刺目的陽光,安鈞寧隱隱覺得有些頭疼,自己出來自力更生這麼勵誌的事情,為什麼會受到接二連三的阻撓呢,果真是人生坎坷。陳伯發現,安鈞寧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將糖醋排骨做得甜到齁人,就是坐在一旁露出一副呆若木雞的憂鬱,陳伯連喚著三聲,她才悠悠回過頭,跟失了魂似地應了一句:“啥?”比起安鈞寧的失魂落魄,裴珩倒是有些過於鎮定了,眉頭不皺地將糖醋排骨吃完後,見安鈞寧坐在一旁眉頭緊鎖的模樣,他拿手在她麵前晃了晃,安鈞寧轉過頭,見到裴珩食指點了一點她的額頭,淡淡道:“今天排骨不錯。”陳伯倒退一步,捂著胸口臉上的表情似是綻開的煙花般複雜,他兩隻小眼睛在安鈞寧與裴珩隻見來回掃了幾圈,聞到了一絲貓膩的味道。裴珩的眼刀不動聲色地射過來,陳伯捂著胸口,趕緊邁著小碎步跑了出去——詭異,太詭異了!但是經過他這一點,安鈞寧仿佛是被重新注入了靈魂,活了。對上裴珩關切的眉眼,安鈞寧扭捏著身子:“沒啥,就是昨天夜裡有些失眠。”“是有什麼心事嗎?”還不是因為你,安鈞寧在心底嘀咕了一句,眨巴著眼看著裴珩那張俊美的臉,雙手在胸前無措地對著手指。此情此景,飛盞“嘁”了一聲,也扛不住了,一溜小跑著出了門。屋內頓時隻剩下二人,裴珩關切的目光落在安鈞寧的身上,讓她有些回避不了,腦海裡想起隱水的臉,她下意識地搖搖頭:“沒有。”裴珩也不追問,在她麵前站了一會,忽然伸手將她輕輕抱住了:“沒事就好。”大白天的突然撒糖,安鈞寧一時有些怔住了,與此同時,她產生了一股負罪感,說起來如今自己與裴珩關係已經不一般了,這樣清風霽月的人都肯下凡喜歡自己,她為什麼不能對他多敞開一些心扉。將最真實的自己掏出來,毫無保留。“裴相,你之前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身世?”“記得,怎麼了?”對於她舊事重提,裴珩有些訝異,他微微鬆開她,看見安鈞寧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其實,有些事,我並沒有全然對你說。”安鈞寧低著頭,對上裴珩疑惑的雙眼,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意。安鈞寧五歲之前的記憶消失是真,自己被一對老夫婦收養是真,被流蘇所救也是真,她沒有對裴珩說謊,隻是在這中間,漏掉了一個人。老夫婦並非是主動收養她的,而是受人所托,對方偶爾會過來給那對夫婦一些銀兩,但是從不會主動靠近安鈞寧。後老夫婦被殺,她躲進地窖之中沉睡了兩天,被一個少年救起來,將她帶到了流蘇那裡。而那個少年,就是隱水。鳳棲樓能做這麼大,背後隱水的力量至關重要,安鈞寧不清楚他具體的身份,但是知道他是江湖中人。裴珩在一旁的桌邊坐下來,眸子中的光芒閃閃爍爍,心中的那股不安突然又變得強烈了起來。“我知道他身份有些神秘,但是,他人還是挺好的。”見裴珩不說話,安鈞寧下意識地補上了一句,之前總覺得雖然隱水身份特殊,本能地向裴珩隱瞞了他存在的事實,但是仔細想想,她的這段經曆與裴珩之間毫無聯係,陳年舊事,就算他知道,也無可厚非。裴珩坐在椅子上,手中的茶水拿起又放下,他想問一句,經常去看安鈞寧的那個男人,她可知道是誰,又想問一句,那個少年究竟是何方神聖,但是抬頭對上她清澈的眸子,他卻遲疑了。良久,裴珩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中蔓延到唇齒之間,一如既往的平靜:“你就是本閣身邊的小安,無論有什麼樣的過去,我看中的,是現在的你。”末了,他沉吟半晌,突然道:“小安,若是有一天,我傷害到了你身邊的人,你會恨我嗎?”安鈞寧有些愣住了,不明白裴珩何出此言,她身邊的人?她身邊的人就是流蘇啊,裴珩一個丞相,為什麼會傷害到流蘇,除非他倆真的有一腿,不然這二人怎麼會攪合到一起。安鈞寧托著腮皺了皺眉:“怎麼突然問這個?”裴珩淡淡笑了一下,而後移開目光,望向門外耀眼的陽光:“可能近日太累了,有些胡思亂想了。”“真的?”安鈞寧睜大眼睛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之前她聽人家說,人一旦陷入愛情就會變得很傻,裴珩這麼聰明的人,也會有這麼傻的一麵?安鈞寧露齒一笑,稍稍靠近他:“裴相,我相信,你不會傷害我的。”那刻的陽光正好,少女微揚的嘴角和顫抖的睫毛都深深印在他的心底,腦海中有片刻的空白,然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胸腔發出:“當然,小安,我不會傷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