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第一次向彆人說起自己的身世。她其實是個孤兒,四歲之前的記憶早已模糊,記事起,自己就由一對老夫妻收養在鄉下,每天的日子除了睡覺,就是在河邊,盯著水底悠哉的遊魚。變故是在五歲那年發生的,那天村裡突然來了一群山匪,二話不說開始搶糧食,爭奪中,老夫妻被殺死,她一個人鑽到地窖的暗門跑了出去,奄奄一息的時候,遇上了流蘇。“流蘇將我撿回了鳳棲樓,不,那個時候,鳳棲樓還沒有名字,隻是一個普通的窯子,她將我帶回去,一直養在身邊,但是卻沒有讓我成為窯姐,反而……”想到流蘇時常用食指戳著她的額頭,教訓她的模樣,安鈞寧嘴角微微上揚,“反而真的把我當做女兒養大了,雖然,她隻比我大十歲。”以前從未想過,她會有這樣沉重的往事,今日聽她提及,讓他暗暗驚訝,但是如此一來,也能理解為什麼身在鳳棲樓,卻能有如此單純的心境,看來流蘇確實對她不錯。安鈞寧垂著眼,緋紅的小臉上溢出一絲溫柔的神情。裴珩坐在一旁,淡淡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也許是燭火太過明亮,也是是她此時的表情太過引人憐愛,他忽然伸出手,輕輕刮了一下她的臉頰。安鈞寧睜大雙眼,感受著臉上突然傳來的溫度,屏住呼吸一動不動,仿佛是個僵硬的瓷娃娃,裴珩察覺到自己動作不妥時,已經晚了,他緩緩收回手掌,臉上的表情隱隱有些不自然。“紅豆湯味道不錯,本閣,先回去了。”安鈞寧對著兩個手指,輕輕“嗯”了一聲,裴珩站起身,回頭望了她一眼,看見她愣愣地盯著自己,心中不知怎的驀的一虛,順口接了一句:“你也早些休息。”轉過身,推開門,夜晚習習的風吹過臉頰,他終於清醒了一些,剛剛摸過她臉龐的那隻手心微微有些發麻,裴珩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居然做出這麼失禮的舉動。心中煩悶,腳下也生風,走在廊道裡的時候,突然從簷下倒吊下來一個人,讓他微微一驚。飛盞睜著兩隻亮晶晶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你怎麼還沒歇息。”“本來歇下了。”飛盞從簷下跳下來,“但是見您一個人深更半夜出門,不放心便跟過來了。”裴珩停下了步伐,轉過頭看著他,表情有些古怪:“你都看到了?”飛盞誠實地點點頭:“看到了。”“看到了什麼?”“看到您的鹹豬手了。”“你說什麼?”“看到您摸小安臉了。”裴珩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你看錯了。”而後轉過身,兩腳生風走得飛快。飛盞跟在後麵,急急喊道:“公子,您……”話未出口,便見裴珩被地上一塊凸起的石板絆倒,直直栽下了回廊。飛盞站在原地,慢吞吞地說出了後半句話:“小心。”安鈞寧早上起來的時候,就感覺府裡的氣氛有些不一般,陳伯指揮著幾個人上上下下,在後院的走廊裡忙來忙去,一打聽,才知道回廊的石板壞了一塊,現下正在修。石板壞了並非一天兩天了,怎麼現在這麼著急,一大早就鬨哄哄的。安鈞寧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照例去了裴珩的房間,一想起昨夜二人相談甚歡,她忍不住露出一抹憨笑,用手撓了撓自己的腦袋,昨天被裴珩摸過的地方似乎都變得有些發燙。來到南院,安鈞寧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裴珩的房門,敲了半晌,也不見有人回應,正納悶的時候,房門打開了,裴珩一臉高冷地站在她的麵前,白衣勝雪,麵色冷淡,如果不是頭上的那塊紗布太過於搶眼,還是一個如畫的美男子。安鈞寧大驚:“裴相,你額頭怎麼了?”裴珩麵不改色:“沒什麼,昨天晚上天黑,撞欄杆上了。”“沒事吧,疼不疼。”安鈞寧踮起腳尖,將一張圓臉湊近他,睜著盈盈的大眼睛,甚是關心,裴珩驀地有些心慌,他伸出手指戳著她的額頭,使她離得遠了一些。“找我何事?”“到用早膳的時間了。”安鈞寧上下打量了下裴珩,有些奇怪,“裴相您今日怎麼還未更衣,飛盞呢?”“今日不上朝。”裴珩踏門而出,接了一句,“飛盞最近心情鬱結,去感恩寺聽廣念大師論道去了。”哈?安鈞寧站在原地,眼中充滿了疑惑,飛盞是不是心情鬱結她不知道,但是裴珩這兩日好像真的很反常。裴珩去正廳的時候,一路上遇見的下人都麵色大驚,神情很是疑惑,明明昨日裡還是好好的,怎麼睡了一覺,裴相就受了傷?裴珩坐在椅子上,臉色微微有些不自然,跟身後元氣滿滿的安鈞寧成了鮮明對比,他看著安鈞寧伸手掀開麵前的早膳。“蘿卜乾,小米粥,加上一碗紅豆湯。”安鈞寧搓搓手,憨憨笑了一聲:“昨天夜裡睡得太晚了,今早就簡單給您準備了一下。”裴珩沒有說話,瞥到蘿卜乾,想起了她昨夜雕的白蘿卜,喝著紅豆湯,想起昨夜她給自己的紅豆湯,拿起小米粥,想起了自己失態的手。裴珩放下碗:“今天早上沒有什麼胃口,暫且撤下去吧。”安鈞寧將臉湊過來,滿臉關心:“是因為額頭受傷了嗎?”裴珩定定看著她,平日裡泰山崩於麵前不改的麵色,此刻僵成了一塊木樁。關鍵時刻,飛盞踏門而入,一眼看到的,就是裴珩與安鈞寧四目相對,默默無言。他轉過身,捂住嘴微微咳嗽了一聲:“公子。”二人齊齊回頭,看見飛盞站在門邊,雙手抱臂,眼神在他們之間來回飄忽,一臉的若有所思。安鈞寧站直身體,一臉疑惑:“你不是去感恩寺了麼?”飛盞亦是一臉疑惑:“感恩寺?”裴珩站起身,負手朝他走了過去,雲淡風輕地瞥了他一眼:“怎麼回來了。”聞言,飛盞正了正臉色,看了一眼一旁的安鈞寧,朝裴珩垂了垂首:“公子,有事想與你單獨說下。”拖了半個多月的朝廷命官被殺案,在難民事件之後,終於有了新的進展。“白雲山莊?”裴珩站在房中,聽完飛盞的彙報之後,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這種江湖組織,怎麼會和朝廷扯上聯係?”飛盞亦是有些不解,半晌,他緩緩道,“莫不是有人買了他們作為殺手,用來刺殺陳毅與曾長柏?”“刺殺朝廷命官,弄不好是要搭上整個山莊的命運,這樣的代價,未免太過沉重。”裴珩目光閃爍,陷入沉思。但是如今真相未明,背後的重重迷霧正等著他去揭開,任何一個可能,都不能輕易放過。“先不要著急動手,你去查一下,白雲山莊是否與朝廷中人有接觸,另外關注他們近來的動向。”想了想,裴珩突然道,“靳王那邊,最近有動靜嗎?”飛盞搖頭:“靳王被皇上關禁閉之後,甚是安靜,靳王妃也日日吃齋念佛,說是與靳王一同承擔過錯,這幾日經常去宮裡看望趙貴妃與皇上,我看,皇上可能心軟了。”靳王向來名聲不錯,趙貴妃又在一旁吹些枕邊風,皇上心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知道了。”裴珩頷首,“先下去吧。”飛盞點點頭,正準備退下,裴珩又喊住了他:“現在白雲山莊的莊主,是誰?”“周雲飛,此人行事低調,與朝廷並無來往。”裴珩點頭:“你先去調查白雲山莊是否與朝廷中人有聯係,其他的我自行去查。”飛盞頷首,緩緩退下,裴珩一人站在房中,望著窗外明亮的日光,心中的某個角落,微微鬆懈了下來。如此看來,鳳棲樓,倒是自己多慮了,那與她,也無關係。京城東邊的趙府,白牆青瓦,朱紅色的漆門氣勢磅礴,府內房間林立,中間最大的房內,精致的八仙桌上檀香嫋嫋,國舅趙良扣著麵前的白玉棋盤,微微撚著下巴的一簇胡須。一陣輕微的響動從房頂傳來,隨著窗戶被輕輕推開,跳進了一個人。來人身形高大,披著一件黑色的夜行衣,墨發高束,目光陰鬱,臉上的銀色麵具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冰冷的光。趙良麵不改色,似是早已知道他的到來,他微微站起身:“你來了。”“是。”來人低低出聲,兀自拿了桌邊的一碗茶,輕輕抿了一口。趙良看著他,負手而立:“何事?”“今日線人來報,裴珩查出了陳毅與曾長柏的死,與白雲山莊有關。”趙良臉色微變,繼而有些憤然:“做事怎麼如此不小心!”黑衣人沉默了片刻,繼而道:“當初是您信誓旦旦說仵作與大理寺都是您的人,不會出差池,我才沒有太多顧忌,用了流雲鏢。”這種鏢是白雲山莊特有的一種暗器,半個手掌大小,形狀如蓮花,會留下特殊的傷口。趙良皺著眉頭,半晌,狠狠歎了一口氣:“我也沒料到,裴珩居然會重新驗屍,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傷口,竟真的追到了白雲山莊的頭上。”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兩條濃眉緊緊擠在一起,用力拍了一下手邊的棋盤。棋子灑落一地,在安靜的房間內,發出錯落的響聲。“裴珩,裴珩,我早就說過,此人心思頗深,若是不能把握拉攏,定要除之後快!”趙良放在棋盤上的左手逐漸握成拳,眼中燃起灼灼火光。“此人,不能留。”回過頭,看向一旁的黑衣人,他伸出手,做了一個殺的動作。黑衣人沉默了一會,而後沉聲道:“那靳王那邊呢?”趙良目光冰冷,緩緩道:“靳王那邊我自會交代,你先下去,聽我的吩咐。”黑衣人眸中閃過一絲冷光,而後點了點頭,推開窗戶,像一隻靈巧的鴿子,縱身飛了出去,隨著燭火微微搖曳了一下,昏暗的房間內,又歸於平靜。夜,逐漸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