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風帶著些微醺的涼意,或許是這些天太過疲憊,裴珩早早用過晚膳,回房休息下了,朦朦朧朧中,卻夢到了往事。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秘密,裴珩也不例外。父親裴延高官厚祿,受群臣敬仰,卻被扣上一頂逆臣的帽子,被殘害於出使途中。陷害他的那張臉,是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夢魘,裴延沉冤得雪的那年,他十二歲,頂著裴相遺孤的名頭,與母親生活在裴府,往日榮光不在,記憶裡隻有母親平和的臉龐,和裴府無人打理的雜草。他在國子監終日沉默,獨來獨往,身邊從未有朋友,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躺在床上,看著斑駁的門框,他微微皺起眉頭,在心底暗暗決定,父親,不會是裴家的最後一個丞相。裴珩微微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跳動的燭火與緊閉的房門,他盯著門框看了片刻,沒有尋到上麵斑駁的痕跡,這才確定,自己已經擺脫了那段沉重的過往。他坐起身,輕輕捂住胸膛,再也沒有了沉睡的念頭。記憶一旦打開,卻再也收不住了。原本顯赫一時的裴家,因父親被奸人所害,所有榮光毀於一旦,此後受儘人情冷暖,讓他早早成熟。沒有童真,沒有歡笑,平靜的外表下,是一顆要立於萬人之上的野心。年少時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他畫了一幅畫,是一幅槐樹圖。清淡的筆墨暈開幾朵白色的花瓣,根須立在懸崖,但是槐樹卻以一副昂揚的姿態悄然紮入天空。畫樹,也是畫心,這棵樹,就如他自身。先生對他大加稱讚,並言他此後必定不凡。此事引發了同窗的不滿,出門的時候,李將軍的兒子喊住他,指著他手中的畫,大肆嘲笑,並說他是酸腐書生,弱不禁風,以後能有什麼出息。裴珩卷起畫,不想與之爭辯,但是對方卻不依不饒,僵持的時候,遠遠過來一群人,抬著一頂華麗的鳳輦。明黃色的轎頂,旁邊綴著些盛開的紫羅蘭,走近了,隱隱約約看見裡麵坐著一抹淡雅的身影,姿態端莊,雙手放在膝蓋,模樣隔著簾子看不真切。領頭的太監走向怔住的眾人,語氣不善:“見到皇後,還不行禮。”眾人惶恐跪下。轎中人招了招手,太監前去,聽她說了些什麼,而後走到裴珩麵前,尖聲道:“你懷中的畫,給皇後看看。”裴珩低頭,雙手奉上畫。四周稍稍靜了片刻,微風蕩過,鼻翼間泛起一陣淡淡的清香,隨後石青色的裙擺出現在他的視線中,裴珩下意識地抬頭,迎著刺眼的光線微微眯起雙眼,看清了麵前人的樣貌。她的鬢發高高挽起,斜插碧玉瓚銀釵,露出一截光潔的脖頸,目光盈盈,像是一潭深水,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裴珩愣愣看著她,一時忘記了回避。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將畫小心翼翼地卷好,緩緩道:“裴丞相在世時,本宮曾有幸見過一麵,是臥龍鳳雛般的人物,裴公子亦有裴相當年的風采。”將畫卷輕輕放在他的手上,她的袖間蕩過一絲藥香味,抿唇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意,“本宮也甚是喜歡槐花。”裴珩握著那卷畫,感覺掌心灼灼發熱,對上她清淡的眸子,他恍若初醒,避開眼神,跪在一行人中,目送她遠去。微風起,帶著一絲暖意,他握著手中的畫,耳邊回蕩著的,是最後那句——本宮也甚是喜歡槐花。原本波瀾不興的內心,第一次有了悸動,他突然很想靠近她,與她比肩而立,而不是跪在她麵前,姿態卑微,更想如她所言,與父親一般,立於百官之首,成為一代名相。。隨著記憶中那抹青色的身影逐漸淡去,裴珩收回思緒,扶額兀自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意——十多年前的事情,今夜怎麼突然夢見了。整理了下情緒,他站起身打開了房門。夜半時分,府中一片靜謐,他獨自穿過回廊,轉過蓮池,經過後院的時候,遠遠看見廚房的方向依稀亮著一星燈火。緩緩踱步到後廚門口,裴珩輕輕推開門,卻見一抹碧色的身影坐在廚房內的圓桌邊,低著頭聚精會神,太過於專注,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意料之外的,安鈞寧並不是在偷吃,她拿著刻刀,一下一下削著手下的白蘿卜,正在學雕花,她削得很慢,一雙烏黑的眼睛緊緊盯著手下的動作,讓裴珩都忍不住放慢了腳步。他靠近她:“小安。”安鈞寧回過神,驚訝地轉過頭,看見裴珩輕衣薄衫的站在麵前,目光中帶著一絲不解,他似是剛剛從床上爬起來,一頭如墨的黑發散在身後,外衣隨意的披在身上,身後吹著微微小風,乍一看還以為是要登仙了。如此美色,安鈞寧有些把持不住。她有些緊張地將大蘿卜捧在胸口:“裴相,您怎麼來了?”“睡不著,想出來轉轉。”安鈞寧轉了轉眼珠,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您等著。”說罷,轉身從身後的鍋裡拿出了一碗紅豆湯。她捧到裴珩的麵前:“裴相,這有碗紅豆湯,您嘗嘗。”裴珩接過來,見安鈞寧將蘿卜放在一旁,又往湯裡麵加了一些糖,拿著勺子拌了兩下。看著她秀麗的小臉,他眼中不自覺淌過一絲溫柔的神情:“多謝。”目光轉到她手中的蘿卜,裴珩覺得有些眼熟,“最近好像一直在學雕花,雕的誰的模樣?”安鈞寧平靜道:“張一刀。”是麼?裴珩皺皺眉,腦海裡想起被她咬掉的半個蘿卜頭,將那句“不是本閣麼”給吞了下去,正準備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卻看見安鈞寧放在一旁的大蘿卜,隻刻了眉眼鼻子,裴珩拿起來,眼中微微露出一絲訝然:“這似乎……是本閣的模樣。”四周忽然有些安靜。安鈞寧漲紅著臉,做著最後的掙紮:“不是……其實是張一刀……張一刀太難刻了,滿臉大胡子,臉盤子又大……我就退而求其次,還是刻您的模樣……”裴珩板著臉:“退而求其次?”自己居然排到了張一刀的後麵?安鈞寧趕緊解釋:“不是,裴相您是天人之姿,張一刀哪能跟您比……”對不起了張大廚,拉您出來救個場。安鈞寧越說越亂,支支吾吾,卻見裴珩握著蘿卜,嘴角的笑意愈來愈深,安鈞寧停住話頭,如夢清醒——他在詐她!果然,裴珩悠悠的喝了一口紅豆湯:“本來不確定,如今知道了,你刻的就是本閣。”語氣中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得意。事情已經敗露,安鈞寧乾脆破罐子破摔,她跳著腳坐在裴珩身邊,拿出了平日裡懟流蘇的厚臉皮勁:“裴相你生得如此好看,京城裡的女子誰不想看上你兩眼,我拿你練雕花,也是情理之中。”不然怎麼辦,真的拿張一刀練手啊。“哦?”裴珩轉過頭,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本閣怎麼不知,我竟如此受歡迎。”安鈞寧轉過頭,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臉上,鼻高唇薄,眉眼如畫,清冷的氣質中,隱隱透著一股淡淡的儒雅。她一時怔住。就算看再多次,也還是會如初見時那般,腦海裡炸出萬紫千紅的煙花。安鈞寧目光閃爍,雙手不安地交纏在一起,憶起了他們的初見。其實她很久之前,就見過裴珩。六年前他與新科狀元一起打馬遊街,她坐在窗台上見過他,紅袍披身,溫潤如玉,回眸時候的驚鴻一瞥,襯得整個長安街都黯然無色,她幾乎以為那就是她意中人的模樣。她曾以為,她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會與他有交集。可造化弄人,自己偏偏就這麼稀裡糊塗地進來了相府,成了他的丫鬟,而現在,正與他四目相對,不過咫尺。安鈞寧彆過眼,晃著腳掩飾自己快跳出胸膛的緊張:“裴相,我聽聞你曾經有過婚約。”話剛出口,她就有些後悔,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發現裴珩並沒有不悅,他平靜地點點頭:“是。”神色安然,全然不像是受到情傷的模樣,安鈞寧決定在作死的邊緣更深一步:“我聽說,是對方……不肯嫁?”“那個時候,本閣還不是裴相,裴府也不是如今的裴府,對方是千金小姐,不想與我過這種落魄生活,也是人之常情。”他說得冷靜,似是彆人的事,但是安鈞寧卻聽得異常辛酸,但是她也可以確定,裴珩對這場婚約,不過是奉了父母之命,並無個人感情。如此,她更是好奇了:“那裴相,你就沒有……喜歡的人嗎?”話出口的那一刻,她感覺四周的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安鈞寧內心有股複雜的情緒,害怕他說有,也不甘心他說沒有。裴珩這次沒有很快的回答她,他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安鈞寧也看著他,期待的目光逐漸變得疑惑,總覺得今晚的裴珩有些不一樣,雖然還是平日裡淡然的模樣,但是沒有了疏離感,反倒是很讓人心安。他輕輕笑了一下:“其實,我也不知道。”腦海中憶起的,是那抹淡去的石青色裙擺,已經太過久遠,回想起的時候,似乎都是籠著一層煙霧,飄渺不定。沒想到是這個回答,安鈞寧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比較合適。裴珩放下碗,突然道:“你問了這麼多,是不是該回答下本閣的問題?”安鈞寧回過神,愣愣看著他。裴珩勾起一抹笑:“你真的隻是鳳棲樓一個打雜的?”果真還是瞞不過他,安鈞寧在心裡吐了下舌頭,但是一想如今自己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便如實道:“不是,其實……我是鳳棲樓的……怎麼說呢,其實我就是個閒人。”“嗯,這話倒是有幾分可信。”裴珩不客氣地點頭,讓安鈞寧甚是尷尬,她氣鼓鼓地白了他一眼,繼續道:“但是裴相,我真的是被流蘇撿回來的。”安鈞寧看著門外掛在樹梢的彎月,打開了塵封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