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的目光,紛紛看向了裴珩,他站在一旁,玉樹般的身姿冷冷清清。皇上發問,他上前一步,緩緩抬手道:“趙尚書疏於管理,導致有人以權謀私,貪汙災銀,但是他救下太子是大功,況且及時糾正錯誤,亡羊補牢,為時不晚,臣以為,他功過相抵,不應重罰,但是需要一個能及時警醒他的侍郎從旁輔助,替他分擔事務。”皇上扶著一旁的扶手,看著裴珩:“你有合適的人舉薦?”裴珩正色道:“臣以為,去年的新科狀元梁清為人忠正,行事謹慎,可擔任侍郎一職。”每年的新科狀元,按例會去外省任職一年,再回京城,梁清生性孤僻,不愛與人結交,因得罪了當時的禦史,被調去了偏遠地區,今年已經期滿,但是卻無人提及,若是皇上還是想不起,估計要被困在那一方貧瘠之地。果然,皇上眼神微亮,點了點頭:“梁清,我倒是有印象,此人才學不錯,按說,如今應該要回京了,準。”裴珩抬手謝恩。皇上轉眼看向趙良,臉色微微沉下來:“你,就與靳王同罰吧。”說罷,又咳嗽了兩聲,示意了一下身邊的老太監,老太監上前,將他從龍椅上扶了起來。經過李弋旁邊的時候,他溝壑叢生的臉上淌過一絲柔軟:“擅自出宮是大過,但是你立下大功,朕很欣慰,這些天你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李弋抬起眼,沒有謝恩,卻是抿緊薄唇,跪了下來:“父皇,貪汙贓銀是事實,但是城外那些難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真相未清,就這樣草率地定了靳王一個疏忽的罪名,實在不妥。”皇上停下腳步:“靳王失職,主責在竇司徒,你覺得有何不妥?”李弋緩緩道:“竇司徒隻不過是聽命行事,靳王才是這次事件的主要負責人,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無論如何,他不應當隻用一個疏忽的罪名給敷衍過去。”話音落下,殿內是長久的沉默,靳王跪在原地,臉色凝成冷霜,一旁的趙良微微欠身,剛準備開口,卻被一道紫色的身影搶先了一步。裴珩上前,平靜道:“太子言重了,難民安撫事多繁雜,靳王分身乏術,不能麵麵俱到,自是下麵的人層層上報。臣與靳王一同去過京城內的難民營,靳王仁慈,事必親躬,深得民心,若是因為一兩個奸佞小人就抹去靳王的功勞,實在是不夠公正,臣以為,應重新修正安撫之策,加大監督力度,才是當務之急。”趙良趕緊上前,拱手道:“臣附議。”眾人見皇上臉色稍緩,紛紛跪下,同意裴珩的說辭。李弋稍有訝異地回過頭,對上裴珩的目光,他定定地看著他,雖不言表,卻已有千言萬語的力量,李弋垂首,袖中的手指漸漸握成拳。皇上看著麵前的一眾大臣,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他轉頭看向地上的李弋,眼中不知是何情緒,半晌,他將目光落到了裴珩的臉上:“就依裴卿之言吧。”裴珩低頭,領命。皇上轉過身,寬大的袖口垂在身側,在老太監的攙扶下,年邁的帝王緩緩移動腳步,走出了殿門,身影沒在午後的光線中,在眾人的視線裡,成一個黑色的小點,那一刻,李弋突然覺得,他已然垂垂老矣。出宮門的時候,連續幾天的小雨已經停歇,烏雲散開,晶瑩的水珠垂在簷角,搖搖欲墜。李弋快步追上裴珩:“太傅留步。”裴珩轉身,雙手負在身後,對麵前的錦袍少年露出一個笑意:“殿下。”李弋站在他的身邊,欲言又止,還是問了出來:“太傅今日在殿上之言,是為何?”看著麵前少年固執的眉眼,裴珩略略思索,卻沒有直言:“殿下今日義正辭嚴,有條不紊,本閣甚是欣慰,但是卻操之過急。”他轉過頭,“殿下身為太子,望少些少年意氣,謹慎行事,凡事要思慮周全。”“我如何不周全?”裴珩失笑:“殿下想到了黎民百姓,想到了靳王,想到了自身,卻沒有考慮最應該考慮的人。”李弋看著他,眸中微微閃爍。裴珩薄唇輕啟,緩緩道:“民心,君心,二者,殿下都要兼得。”李弋看著他,刹時明白了他今日之舉的動機,是攔下他,讓他不要衝撞他的父皇。可是……李弋沉默了半晌,忽然道:“那城外無辜的人,就這樣枉死了?”提及逝者,裴珩的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半晌,他淡淡道:“這世間的不公之處,殿下才見一二,殿下要記著,如何為活著的人尋求公正,才是更重要的事情。”裴珩說完,抬手告彆,提步上了馬車,留下李弋一人站在朱紅色的宮門前,身後的墨發在風中微微揚起。往日裡,他聽得都是仁德至善的教誨,可是今日,李弋覺得他心中的某些信念,似是被什麼給輕輕地動搖了。但是他確定了一件事,他的父皇並非是沒有私心,裴珩理智到近乎無情,這條通往至高權利的路,他注定要走得艱辛和謹慎。馬車搖搖晃晃,一路到了裴府,裴珩下車踏進府裡,往日裡波瀾不驚的臉龐,緩緩爬上一抹疲憊。宮中太子陳詞激烈的情景曆曆在目,他驚歎這個少年的膽識和魄力,可是他始終還是稚嫩了。難民失責,災銀被貪,靳王如何能脫得了乾係,可是皇上依舊在靳王的狡辯下,連查都沒查,就做出了一個較輕的懲罰。並不是他相信靳王,而是他不想懲罰他。靳王生母趙貴妃如今盛寵在身,皇後歿後,她就掌管了整個後宮,趙家在朝廷權勢頗大,國舅趙良雖然身居文職,但善於結交,如今朝廷重臣多數都隨他站在靳王的立場。而且,靳王也是皇上的兒子,縱使他有過錯,作為父親,他不忍將他置於死地。思慮至此,裴珩眉頭越鎖越緊,腳下步伐也不自覺開始加快,在走廊的轉角處,差點撞上一個人。圓潤的臉龐,兩顆黑葡萄般的眼睛,手裡還拿著一個渾圓的白蘿卜。安鈞寧兩眼直直地看著他,打斷了他的思緒,望著她呆呆的樣子,裴珩心中的煩惱悄悄消了一大半,他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鼻子,好奇道:“怎麼了,我有什麼不對勁嗎?”安鈞寧猶豫了一下,而後使勁點了點頭:“裴相,你今日,慌慌張張的。”想了想,她轉了轉眼珠,突然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容,“但是,還覺得蠻開心的,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往日裡總覺得他是那種泰山崩於眼前神色不變的性格,今天這樣的裴珩,才是正常的人,有煩惱憂慮,有七情六欲。裴珩愣了愣,看著她笑起來的眼角,不自覺地也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轉過目光,注意到了安鈞寧手中的蘿卜,雖然雕了一半,但是看得出來是個人像。“這個是……”裴珩從她手中拿過,正準備細看,卻見安鈞寧一個猛撲,衝上來咬掉了雕好的腦袋,因為太著急,嘴唇有些碰到了他的手指,溫熱的觸感從唇上傳到心底,安鈞寧臉一紅,包著滿嘴的蘿卜,重重地咳嗽起來。裴珩伸手拍著她的背,又是無奈又是有些想笑:“若是不想給我看,說一聲就是了,怎麼如此著急。”安鈞寧一邊咳,一邊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她能不著急嗎,她雕的可是裴相大人的模樣,被他看到了她的老臉往哪裡擱。不過想起來也是真的悲傷,兩次快要雕好的時候,都被自己給吃了。安鈞寧抬起眼,又窘迫又悲傷,情急之下,隻想趕緊脫離現場,她支支吾吾道:“裴相,我,我去喝點水。”說話間,人已在半米開外,裴珩看著那抹藕色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自己眼前,又轉頭看了看留在自己手中的半個蘿卜,略略沉思了一下。剛剛雖然隻是瞥了一眼,但是為什麼總覺得,雕的很像是他的模樣?春末的最後一場雨連下,多日後,終於歇停。京城內除了溫度的急劇上升,還添了一件轟動一時的大事。據說靳王受理難民一事,卻出了大疏忽,太子李弋當麵質問,導致靳王下不來台,還被皇上被禁足了兩月,如今難民的後續事件,全權交給了太子。至於靳王究竟是如何被太子問得啞口無言,坊間流傳多個版本,並分發成小冊子爭相瀏覽,但是靳王控評能力強,人雖出不了戶,但是小冊子也被沒收得七七八八。不過經此一事,靳王算是摔了個大跟頭,多年不見水聲的太子,總算是有了點威望。當然,還有一些皇家軼聞,是這些尋常百姓不知道的。例如小郡主好心來裴府找安鈞寧,卻發現原來她是個女子,當場哭得梨花帶雨。安鈞寧在被南王李雋追殺了半個時辰之後,飛盞才慢悠悠地從裴珩的身後走出,攔下了眼中噴火的李雋。幾人拉拉扯扯了一下午,最後還是裴珩從中調停。李雋扶著幾乎哭暈的小郡主走的時候,眼中的飛刀差點射死她:“以後再讓我見到你,看我不弄死你!”安鈞寧躲在裴珩身後,臉上是劫後餘生的竊喜。配裴珩轉過頭,看著她拍著胸口一臉慶幸,用手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南王對你如此生氣,你不怕嗎?”“怕什麼。”安鈞寧鑽出來,理了理自己的裙擺,“在裴相身邊,我什麼都不怕。”不輕不重的話,落在裴珩心上,蕩起了些微的漣漪,他站在原地,稍稍愣了一下,看著她邁著輕快地步伐衝到院子裡,接過陳伯手中的掃帚,笑得眉角彎彎,自己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這丫頭,總是語出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