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弋回宮的時候,槐花正紛紛揚揚開了一樹,雲寧宮已經久無人居,裡麵放著的是先皇後的靈位,除了打掃的太監宮女,幾乎沒有人過來。李弋在先皇後的靈位前跪了片刻,很快就聽到“皇上駕到”的傳呼,不消片刻,便見一臉陰沉的帝王風風火火走進殿內,一見李弋,先打量了他一番,見他全身上下好端端的,怒從中來,狠狠踹了一腳。皇上年輕時也是在馬背上練過,一腳下來,李弋被踹得倒在一邊,連咳嗽了好幾聲,皇上臉色微變,但還是沉著臉道:“偷跑出宮,你現在膽子可是不小了!”旁邊的太監想扶,李弋揮揮手,示意他彆過來,自己又規規矩矩地跪好了:“兒臣自知犯了大錯,先行來母後靈位前懺悔,再去父皇麵前認錯。”提到先皇後,皇上眼眸微暗,神情閃過一絲恍然,但是他的語氣依舊嚴厲:“你以為跪在這裡就無濟於事了麼,朝中對太子閉門不出這麼久已經頗有微詞,朕書房的門檻都被那些諫臣給踏破了,明日,自行向他們認錯去吧。”李弋擦著嘴角,點了點頭:“兒臣知錯,甘願領罰。”少見李弋這麼乖順,皇上似是也有些意外,又見他整個人削瘦了一圈,心中微微有些動容,他轉過頭,看著院前白色的槐花,眼前似是浮現了那抹淡雅的身影。思柔。心底浮現出她的名字,帶著久遠又溫柔的回憶,仿佛布滿荊棘的懸崖中,開出一朵遺世獨立的紫藤花,盤根錯節的纏繞在他的心間。李弋蒼白著臉,捂住嘴巴,重重咳嗽了幾聲,拉回了他的思緒。皇上皺著眉頭:“怎麼了?”“回皇上。”旁邊的小太監跪下來,太子回來的時候身上有傷,加上昨天在雨裡泡了一夜,身子虛弱不堪,太醫讓殿下歇著,可是殿下不肯。”“身上有傷,怎麼還亂跑。”皇上的眉頭越鎖越深,先前對他的憤怒,隱隱被一股擔憂所牽製,他站起身,看著跪在地上的李弋,緩緩道,“罷了,你先回去養傷,等明日,再過來請罪吧。”欲走的時刻,明黃色的衣袖被緊緊拽住,皇上低頭,看見李弋抿著薄唇,眼中似是有火光在燃燒。“父皇可知,兒臣的傷,是怎麼來的?”裴珩站在簷下,仰頭看著天邊黑雲滾滾,淡青色的衣衫在風中微動,被斜風細雨打出細小的暗色水漬。安鈞寧拿著傘遮在他的頭頂,望著他精致的眉眼糾結在一起,剛想開口,卻見裴珩轉頭,緩緩道:“是皇上派人來了麼?”安鈞寧微微驚訝,而後點了點頭。裴珩轉過身,額前的發絲帶著一點雨水,柔順地垂在耳邊,他接過安鈞寧手裡的傘,淡淡一笑:“幫我更衣。”安鈞寧愣了一下,隨後跟在他身後小跑:“裴相,你去哪?”“進宮。”李嵐清站在殿前,紫色的蟒袍加身,一隻手負在身後,俊朗的臉上兩條英挺的眉毛擰在一起,左邊是麵麵相覷的大臣,右邊是麵色冷漠的太子李弋,裴珩立在一旁,麵色平靜,神情淡然,似是一株卓然而立的青竹。“靳王,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麼?”皇上坐在龍椅上,右手摩挲著扶手上的龍頭,眼神落在李嵐清的身上。李嵐清拱手,轉身看向太子,竟是笑了:“太子溜出宮,難怪本王一直尋他不到,原來是跑去城外了。”話說一半,他微微皺眉,“入城來的難民,一路跋山涉水,有些身染瘟疫,本王是怕進城之後傳染怪病,才阻止他們進入城內。”李弋看了他一眼:“若是有瘟疫,為何本宮沒事?”靳王不緊不慢:“太子福大,是幸事,望以後行事穩重,不要貿然衝動。”李弋握拳,未出言辯駁,隻見國舅趙良出列道:“太子年輕氣盛,涉世未深,不知世間險惡,易受一些刁民鼓動也是情有可原,城外的怪病,當初竇司徒特地請大夫去看過,確定是瘟疫之後,才緊閉城門,而一些嚴重的病人,也是不得已,才采取了火化的措施。”旁邊有大臣質疑:“這麼大的事,為何沒有上報朝廷?”李嵐清看向座上的皇上:“此事父皇一手交於我,父皇仁慈,若是看到民不聊生,定會寢食難安,瘟疫非同小可,必要時刻要采取特殊手段,可能會引發不理解的聲音,所以,本王才鬥膽獨自承擔。”眾人麵麵相覷,此時,李弋上前一步,從袖中掏出一則卷宗,打開,裡麵赫然是戶部登記的難民數量。李嵐清看到他手中的卷宗,眼色一沉。李弋遞上卷宗:“這些是戶部這些天登記的難民數量,自靳王接受之後,難民數量驟然減少,實在蹊蹺。”“城外瘟疫肆虐,難民減少也是情理之中,況且如今湖廣兩地災情得到控製,便少有難民逃亡京城。”李嵐清轉頭爭辯。李弋嗤之一笑:“靳王口口聲聲說湖廣兩地難民得到控製,你可是去實地考察了。”李嵐清看著他,語塞的片刻,卻見李弋從懷中再次拿出一則卷宗。“這是我讓人快馬加鞭,從湖廣兩地尋來的受災難民名單,如今水勢雖然得到控製,但是難民的居所依舊是遙遙無期,聽聞京城廣開糧倉,搭建難民棚,眾人紛紛湧向京城,但是……”李弋轉過頭,看著李嵐清的目光帶著寒意,“迎接他們的,卻是緊閉的城門,有人忍不住饑餓想進城,卻被以得了瘟疫發瘋的理由處死在荒郊野外!”李弋的話落地有聲,在空曠的殿中引起不小的騷動。一旁的看見呈上卷宗,皇上打開,細細看了片刻,半晌,突然甩手扔在了地上,眼中的厲光射向李嵐清:“瘟疫,城外所有人都得了瘟疫?你自己看看!”李嵐清抬膝跪下:“父皇,兒臣當日確實是聽竇司徒說城外瘟疫肆虐,還派了城中的大夫去探病,回報說確實有瘟疫,這才下令關城門的,父皇如若不信,可派人去證實。”李弋不甘示弱:“父皇,兒臣在城外呆過幾日,那些難民麵黃肌瘦,都是受饑餓所困,並非有什麼瘟疫,況且……”李弋目光抖動,複而道,“城中難民數量驟減,但是賑災的銀兩卻每日劇增,就目前城中的難民,根本用不了這麼多的銀子,多出來的銀子去哪裡了,還希望靳王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父皇明鑒!”靳王急急開口,“賑災銀領了多少,去了哪裡,都是有專人記錄在案,如若父皇懷疑,可看記錄……”“人是你的,你說怎麼記當然就怎麼記!”李弋怒不可遏,揮袖起身,正待逼問,卻被一聲沉沉厲喝給製止了。“好了!”眾人抬頭,看見龍椅上的帝王身子稍稍前傾,看著座下的李嵐清:“賑災銀到你手中,可還經過他人?”聞言,李嵐清臉色稍緩,他想了一會,拱手道:“回稟父皇,難民數量由戶部下設立的統查營登記,我讓竇司徒全權負責此事,他去戶部確認過難民數量之後,再去領賑災銀。竇司徒在位多年行事謹慎,兒臣以為,他不會有貪贓枉法的野心。”“你……”李弋正待開口,卻被座上的皇上給製止了,他揮了揮手。“宣竇文傑。”旁邊的太監得令,趕緊出了殿門,不消片刻,竇文傑便躬著身子走了進來。一進殿門,他就惶恐地跪在了地上,行了禮之後,稍稍抬起頭,看向了一旁的李嵐清,見他麵色嚴峻,趕緊又轉過頭叩在了地上。“竇文傑,你知不知道,這些天統查營記錄的難民數量?”皇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眸中射出一股厲光。竇文傑低著頭,回答道:“臣,臣知道。”“那你這些天,究竟領了多少的賑災銀?”一聽賑災銀,竇文傑立刻噤若寒蟬,他趴在地上,支支吾吾半天,對上皇上審視的目光,緩緩道:“回皇上,臣,臣都是根據難民數量,去領賑災銀的。”皇上起身,慢慢站了起來,手中拿的是難民的登記人數名單與撥銀款項:“那為什麼,太子拿的這份名單,與你領的災銀,相差甚大呢!”“這,這……”竇文傑轉過頭,微微看向了李嵐清。李嵐清麵不改色,連忙叩首:“父皇,兒臣疏忽,待兒臣查過之後,定會給父皇一個滿意的交代。”“查?還有什麼好查的!”皇上站起身,在一旁的公公攙扶下,他緩緩走下龍椅,站在了竇文傑的麵前,“水災泛濫,百姓深處水深火熱,這種時候,你竟然還想著從中間撈銀子!”一腳狠狠踹過去,竇文傑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大臣們紛紛跪下,噤若寒蟬,殿內頓時氣氛凝重。皇上的目光在李嵐清與竇文傑之間來回審視,半晌,他緩緩道:“竇文傑,革去官職,流放閩南,相關家眷,統統貶為庶民。”刑部趕緊出列,領過皇命。竇文傑從地上爬起來,重新跪正,聽到對自己的處置,急得連連叩首,慌亂中抓住了李嵐清的衣袖:“靳王救命啊,微臣,微臣……”李嵐清憤然甩開袖子,厲聲道:“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居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陷本王於不義!”話畢,他撩過朝服,鄭重跪下,“父皇,兒臣管教無方,有失父皇信任,請父皇責罰!”李弋站在一旁,冷眼看著這出替罪羊的戲,眸中的怒火愈加濃烈,正準備要上前陳詞,卻對上了裴珩的目光,他深深看了他一眼,讓李弋止住動作,站在了原地。滿臉憤怒的帝王轉過身,看著跪在地上的李嵐清,冷哼了一聲:“你有錯,你當然有錯!”他扶著額,似是異常頭疼:“難民的事,暫時不用你插手了,罰一年俸祿,回去閉門思過半月,好好反省自己乾的什麼混賬事!”李嵐清叩首:“兒臣知罪!”李弋上前:“父皇,城外被處置的難民真相未明,若真是靳王之失,就這樣草草輕罰了他,未免過於草率。”話音未落,國舅趙良上前:“城外瘟疫,是竇司徒請大夫過去鑒定,若真的出了差錯,也是竇司徒的過失,靳王自不知情,有錯,也是輕信小人的疏忽之罪。況且自靳王受理難民一事,京城一派祥和,無人不稱讚靳王賢能,是天下之福,縱然有錯,也不該重罰。”李弋幾乎是怒極反笑,他冷聲道:“城內的百姓說的話是民意,城外的難民發出的呼救聲就一概不理嗎?國舅可真是巧言善辯,此次難民一事誰人不知道你一直在靳王左右幫襯,難道你就能全身而退?”趙良微微一笑,他向皇上躬了躬身:“老臣自與靳王同進退。但是此次事件,戶部趙啟難辭其咎。”趙良轉過身,看向一旁的戶部尚書,“難民是戶部登記,賑災銀也是由戶部也經手的,可是兩個部門之間卻從未核實過,可見戶部管理鬆散到什麼地步。”趙啟聞言,慌忙提著朝服出列,跪在地上連連認錯。重新走回龍椅上的皇上,審視的目光從趙良移到趙啟,正待開口,卻咳嗽了起來,身邊的老太監趕緊上前,輕撫他的後背。“若不是趙尚書,本宮可能就要病死街頭了。”李弋站在一旁,冷冷看了一眼趙良。皇上揮了揮手,製止了這場爭鬥,他看了一眼一旁的裴珩,緩緩道:“裴卿,這事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