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整個京城整日黑雲壓城,陰雨連綿,帶了些涼意。天氣陰沉沉的,安鈞寧的心情也低沉了好幾日,裴珩冷漠的目光一直橫在腦海裡,乾什麼都心不在焉,在修剪院子的時候不小心剪掉了陳伯最愛的曇花,害得陳伯捶胸頓足了一整天。張一刀看著安鈞寧心不在焉的模樣,心裡著急,不眠不休,連夜用胡蘿卜刻出了一個精致的人像,他頂著兩個黑眼圈到安鈞寧的麵前,神神秘秘地掏出了成品。“小安,彆苦著個臉了,給你看個東西。”安鈞寧死死盯著麵前雕刻的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惟妙惟肖,一眼就看出,雕是裴珩。“看你這幾天不開心,師父送你個禮物,喜歡嗎?”安鈞寧怔怔一笑:“喜歡。”張一刀眉開眼笑,還沒來得及邀功,就見安鈞寧手起刀落,一刀砍掉了小人的腦袋,“喜歡有什麼用呢!”張一刀:???“公子,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飛盞跨步走進房間內,轉身關上了門,朝坐在桌邊的裴珩低了低頭。拿起桌邊有些涼的茶水,裴珩慢慢鬆開了緊蹙的眉頭。在聽聞她看見萬民書之後,並沒有什麼不軌的舉動時,他的心裡竟稍稍鬆了口氣。穩了穩心神,裴珩將茶水放回桌邊,看向飛盞:“知道了,那就隨她去吧。”“是。”飛盞點點頭,想了一會,複又開口道:“但是,小安似是有些心神不寧的,整個個人提不起精神,像是受了什麼打擊。”裴珩微微皺起眉,想起她這幾日都沒怎麼跟他說話,也不常來厚著臉皮問東問西了,似是在……躲他?“查來查去,還是沒什麼結果,你是不是太謹慎了?”坐在一旁的李弋聽完飛盞的話之後,冷哼了一聲,將麵前冒著熱氣的藥一口氣喝下,而後皺著眉頭扔了幾顆糖塊放在嘴裡。“謹慎,總比大意好。”裴珩不緊不慢地道,他看向李弋,“你身份特殊,自己要多加小心。”“有當朝裴相的庇護,我怕什麼。”靠在床邊,李弋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意,“那些暗殺我的人,查出來了嗎?”裴珩看向他:“查了,不是朝廷的人,是流落在城外的悍匪。”“悍匪?”李弋笑得更厲害了,“靳王兄好手段,連悍匪都能使喚了。”裴珩站起身,將緊閉的窗戶打開了一些縫隙:“身為太子,要謹言慎行,靳王人在京城,你有什麼證據說他指使人殺你?”李弋轉過頭,冷冽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除了他,還有第二個人這麼想我死?”裴珩驀的笑了,也不惱,隻是緩緩道:“那你見了皇上,也這樣說?”淡淡的話語落地有聲,讓李弋心中一滯,他轉過頭,目光落在窗戶邊的雪蘭上,沉默良久,緩緩道:“太傅,我可以認為你是在幫我嗎?”“你為民請願,我幫的是天下蒼生。”這麼官方的解釋,從裴珩嘴裡出來,卻覺得那麼理所當然。李弋不可置否的一笑,不再說此事。他嚼著嘴裡的糖塊,忽然道:“你府裡那個叫小安的丫鬟,以前怎麼沒見過。”“來府裡不久。”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一個平常的丫鬟。”“既然這樣,那送給我吧。”李弋轉過頭,眼神定定地看著裴珩,卻見他平靜地對上他的目光,不像是開玩笑。對於他突然提出的要求,裴珩搖了搖頭:“她做事冒失,不適合放在宮裡。”似是早意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驀地笑了:“是麼,我倒是覺得她挺機靈。”“裴相。”說話間,門外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裴珩收回看向李弋的目光,應了一聲:“進來。”安鈞寧端著酒釀南瓜推門而入,剛站穩腳步,就覺得房內氣氛有些不正常,裴珩少見地盯著她看了一會,李弋靠在床邊,定定地看著她。安鈞寧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兩聲,將手中的酒釀南瓜一碗放在了裴珩麵前,一碗小心翼翼地端到了李弋的麵前。少年的目光一直隨著她的腳步移動,盯得她有些頭皮發麻,她抬起頭偷偷瞄了他一眼,卻見他看著裴珩道:“你說我憑著一紙萬民書不夠,是什麼意思?”安鈞寧一怔,她猶豫了會,而後下意識地看向了裴珩。他隻是安靜地用勺子舀著碗裡的南瓜,朝她看了一眼:“南瓜不錯,你再去給我取一碗吧。”“是。”安鈞寧如獲大赦,趕緊低著頭跑出了門外。她就知道裴珩會支開她,這事至關重要,不是她一個丫鬟能夠聽得的。若是他的夫人,不知道會不會能讓裴珩坦誠相待。安鈞寧歪著腦袋,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趕緊一陣風似的跑出了後院。屋內,李弋用勺子壓著碗裡的南瓜,遲遲沒有下口,一直在等著裴珩的下話。“萬民書,如果是真的,就足以致勝,如果是假的,那就撲朔迷離。”“這自然是真的。”“是。”裴珩轉過頭,“但是皇上信不信,還有,靳王會不會承認?你又有什麼證據,去證明這血書的真假。”李弋不說話,隻是望著窗外樹影婆娑,似是在等他說下去。“其實你自己也清楚,正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在我府中,一直未曾回宮。”少年倔強的側臉映在眸中,他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他是在等,等他幫他拿來更有利的證據,即使是在這種境況,他依舊不願意開口請他幫忙。但是裴珩也不需要他的請求。“戶部尚書趙啟。”提到這個名字,李弋終於稍稍回過了頭,裴珩薄薄的唇峰微啟,緩緩道:“自水災之後,戶部受命臨時成立了統查營,每日進城的難民數量都有專人記錄,自靳王接手此事之後,每日進城的難民數量驟減,但是撥下的賑災銀,卻隻增不減。”頓了頓,裴珩看向窗邊的李弋,繼續道:“隻要拿出名單,細細思索,就能覺得不對勁,我派人查過,據湖廣兩邊的知府統計人數,逃亡京城的難民遠不止這個數,即使是路上餓死凍死,數據也相差太大。”李弋拿著酒釀南瓜,已經完全沒有了想吃的衝動,他放下手中的瓷碗,緊緊盯著裴珩,覺得心裡那塊搖搖欲墜的不確定因素,正在慢慢立穩腳步。“若是這樣,靳王為什麼不修改了戶部的難民名單,他就不怕被人發現,莫非……”李弋猶豫了半晌,還是說出了心中疑慮,“戶部尚書趙啟也是他的人?”“並不是。”裴珩搖頭,修長的手指抵住下巴,“戶部尚書趙啟,資質平庸,為人木訥,怕是並未發覺不妥。靳王不止一次上奏皇上,請皇上革去他的職位,讓他做個閒職,隻是皇上一直遲遲未動。”“為何。”裴珩微微一笑:“因為趙啟的父親忠正不阿,行事果決,深受皇上寵信,更是因為,皇上擔心。”李弋不解:“擔心?”“如今朝中大臣多是靳王的心腹,若是趙啟被革職,戶部尚書一位空缺,很可能是靳王的人頂上。”那到時候,他的勢力更為壯大,於國,於太子,都不利。李弋沉默了下來,他眯著眼看著窗前明晃晃的陽光,想起城外屍骨累累,握緊了拳頭:“我去戶部一趟。”“不必了。”裴珩鳳眼微挑,看了他一眼,從袖中拿出了一卷卷宗,“難民的人數統計名單,在這裡。”李弋眸子微微閃過一絲光亮,正待伸手去接,卻見裴珩稍稍避過他的掌心:“你要記著,你回城之後,倒在戶部門口,是趙啟救了你,這卷宗,是他親手交與你的。”李弋愣了愣,對上裴珩平靜的目光,他沉默了一會,而後嘴角微微勾起,不知是嘲諷,還是欽佩:“裴相果真是思慮周全。”裴珩此舉,一是脫去自己幫助當朝太子的嫌疑,依舊保持意味不明的立場,免受靳王針對。二是想讓趙啟在此事中將功抵過,在皇上有更好的人選之前,依舊坐穩自己的戶部尚書之位。第三點,自然是讓他這個逃跑出宮的太子,在明明有錯的境況下將功贖過,反將一軍靳王。但是……李弋皺著眉,良久,終是又問了一次:“你為何要幫我?”裴珩將卷宗放到他的手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意:“於理,你是太子,作為臣子,輔佐你是理所應當,於情,我是太傅,你是我的學生。”李弋怔怔看著他,以往見裴珩,總是一副波瀾不興雲淡風輕的模樣,不動怒,也無多大的喜悅,整個人仿佛踩在雲端裡,站在你的麵前,但是卻覺得遠在天邊,彼此之間有深深的距離感。李弋以為,他一直是個無情的人。可如今,這絲念頭似是被什麼微微動搖了一下。“我知道了。”將卷宗收回懷裡,李弋轉過頭,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他站了一會,對上裴珩淡淡的目光,那聲“多謝”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我出去散散步。”李弋彆過頭,轉身走出了門外。裴珩看著少年挺直的脊背,跨出門檻,稍稍轉彎,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裡,慢慢收回了目光。他低頭看著碗裡吃了一小半的南瓜,雖然缺了一點,但是依舊能看出來,是雕刻成了一朵蘭花的樣子,靜靜立在碗中間。這丫頭,什麼時候會雕花了,粗手粗腳的,花裡胡哨的東西倒是不少。他扶著額,嘴角蔓延出一絲微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