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樹影婆娑。安鈞寧坐在樟樹下的石凳上,目光落在那扇關上的門邊,將袖子撩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慢悠悠地從口中吐出一片瓜子殼。飛盞到裴珩的房間裡已經半個時辰了,二人也不知道搗鼓什麼,神神秘秘的,每次都不帶上她。安鈞寧撇了撇嘴,將手裡最後一顆瓜子扔進了嘴裡。飛盞站在書案前,英挺的眉毛緊緊蹙在一起,臉上是晝夜未眠的疲倦。“公子,找到了。”裴珩狹長的鳳目閃過一絲精光,問道:“人如何?”“毫發無損,不過吃了些苦頭。”聞言,裴珩稍稍點了點頭,他坐了一會,而後抬起頭,緩緩道:“太子出宮的事,今日聖上知道了。”飛盞一驚:“那……”裴珩搖搖頭:“太子擅自出宮是大事,向外聲張的話反而對太子不利,因此,皇上派人秘密尋找。”飛盞猶疑了一下:“那我們還是暗中護著太子嗎?”“若是現在回去,太子的聲望恐怕更是一落千丈。”裴珩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而後緩緩道,“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能輕易回去。”“是。”飛盞頷首,正待離開,卻見裴珩忽然道:“他離宮的事,靳王也知道了。”“靳王?”裴珩點頭:“今日聖上大怒,要將東宮的一眾太監宮女杖斃,是靳王求情,才讓他們免了一死。”飛盞有些不解:“可是靳王與太子,不一直處於敵對的狀態,靳王此舉又是何意?”裴珩勾起一抹沒有溫度的笑意,悵然道:“這就是靳王的高明之處,此舉首先彰顯了他賢王之名,其次是讓太子宮裡的人對其感恩戴德,得了人心,更重要的,是讓皇上看到了他不計恩怨,寬仁大度。”這確實是像李嵐清的作風,恰到好處,滴水不漏。“這些年,靳王為國分憂,為百姓謀福利,一路順風順水,成為了皇子中人脈最廣,勢力最大的親王。”裴珩看著窗外幽幽的天空,淡淡道,“此次難民一事,也很順利,甚至順利得,有些不正常。”裴珩收回目光,看向飛盞:“太子那邊,你讓人盯緊,我這裡有件事,要你去查一下。”飛盞抬起頭,看見裴珩斂下眼神,薄唇輕啟,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趙啟。戶部尚書。飛盞推開門走出來,一眼就見安鈞寧頂著自己那張圓臉抵在麵前,誇張的笑意讓他退了半步。“你做什麼?”安鈞寧一臉狗腿:“就是想問你,累不累啊,要不要我去廚房做個糕點給你吃?”飛盞冷哼一聲:“是不是又想放巴豆。”這天沒法聊了,安鈞寧收起笑容,白了他一眼,乾脆問出了心中的鬱悶:“你說,裴相有沒有看見我的努力,對我的印象改觀了嗎?”飛盞樂了,他將手中的劍抱在懷裡,給了她一個欠扁的笑意:“這我哪知道,你自己琢磨去吧。”安鈞寧撇了撇嘴,看著飛盞腳步輕快地轉身離去,在心裡感慨知人知麵不知心,猶記得剛開始的時候飛盞又高冷又酷,沒想到丫這麼毒舌。站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安鈞寧深吸一口氣,還是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裴珩的房門。“進來。”安鈞寧躬著身,推門走進裴珩的房間,他正在桌前喝一碗甜甜的小米粥,捏著勺子的手指比手下的瓷碗還要白,看得安鈞寧口水一咽。“裴相,我看您近日公事繁忙,想給您燉點銀耳蓮子羹,你覺得如何?”裴珩咬著勺子,點點頭:“好。”頓了頓,他似是想起了什麼,一雙鳳眼望向安鈞寧,“小安,我記得你上次說,拿包子給了一個奇怪的少年?”“是的。”安鈞寧點點頭,有點不明白裴珩又提起這個做什麼。“是怎樣的少年?”“怎樣的少年……”腦海裡浮現一張白得過分的臉龐,眼神深邃,神色高傲,眉目精致得像是畫上去一般,“就是個,很好看的少年。”安鈞寧下意識的一笑,對上裴珩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感覺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脾氣可大了。”裴珩拿著勺子,眼前浮現了李弋平日裡倔強的模樣,嘴邊露出一抹苦笑。他點點頭:“我知道了,不過小安……”裴珩的目光轉向一旁的書架邊,然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窗角的一株蘭花:“這株雪蘭怎麼又死了?”額……安鈞寧很想說她明明看完了整本養殖雪蘭的書卷,還特地請教了經驗豐富的陳伯,每日悉心照料,用心嗬護,不說雪蘭養得葉碩花肥,總歸不會死啊。可是大雪蘭就是死了。真的抓禿了腦袋也想不出原因。湧入京城的難民在李嵐清雷厲風行的政策下,有了安身之所,每日也都有穩定的糧食,日子逐漸安定下來。在裴珩的建議下,皇上頒布了新的政策,鼓勵城內的大戶雇一些年輕力壯的難民,將勞動力充分利用起來,讓這些難民既養活了自身,又有了些收入,日子一久,城裡越發的平安穩定,走到哪裡都是一片皇上聖明,靳王賢明的讚聲。“多虧了靳王啊,否則我們早就是餓死街頭了,要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你說怎麼沒見其他皇子出來吱個聲,人和人的差距咋這麼大呢……這位小哥你不要光顧著吃啊,你說我說得對不?”李弋捧著乾巴巴的饅頭,削瘦的身子被旁邊侃侃而談的一大哥推了推,皺著眉頭,李弋看了看留在自己胳膊上的五指印,麵無表情地轉過了頭。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少說兩句會死啊?越想心裡越憋氣,李弋胡亂將手裡的饅頭塞到嘴裡,站起身離開了此地,天色漸晚,夕陽給遠處的高樓鍍上一層金色,李弋看著滿城烏泱泱的人群,一派祥和,倒真似個平安盛世。天邊橘黃色的太陽落在城頭,有點像小順子端上來的煎蛋,這樣一想,肚子又有點餓了,不知怎地想起了前幾日遇見的那個蠢女人,出來好幾天,好像隻有她主動給自己吃的,原本勉強隻算得上可愛的臉因此在心中美化了幾分,倒顯得有點絕色了。一路晃悠到城外,李弋走得累了,便坐在了路邊的一塊石頭邊黯然神傷,想起這些年李嵐清處處壓著自己的憋屈;想起朝廷大臣對自己的微詞;想起這些天外出風餐露宿臥底在難民堆裡,卻得到一片李嵐清賢德的讚揚聲,怒從心中來,抬手狠狠拍裂了手邊的一塊骷髏頭。震得手心發麻。李弋抬起手甩了甩,又坐了一會之後,決定還是先回宮吧。站起身的片刻,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剛剛手邊的是……眼光瞟過去,驀地看見一個人骨,燒得漆黑的那種。他並非膽小之輩,但是如今四周黑漆漆一片,他孤身一人坐在郊外,涼風陣陣,一片靜籟,手邊還有一個燒得漆黑的人骨。任誰,都覺得有些瘮人吧。李弋站起身,雖覺得此時的狀況有點蹊蹺,但是以他目前的狀態,還是先回去恢複身份的好,如此一打算,他便起身順著來時的路,找到了城門,隻是城關大閉,禁軍嚴守,這才想起,早已過了門禁的時間。萬般無奈之下,李弋隻得縮在城牆下,勉勉強強度過了一夜,第二日天光大亮,他蒼白著一張臉爬起來,卻覺得頭暈眼花腦門發熱。強撐著身子爬起來,李弋扶著城牆,剛想走進城內,卻被看守的守衛伸手攔下了:“靳王有令,城內難民眾多,已經無法控製,新來的難民暫居城外,等日後安頓。”李弋皺著眉頭,眼神裡射出冰冷得光:“我不是難民,更何況如今未到亥時,我如今進不得城?”守衛們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離他最近的一個守衛乾脆將他推到了一邊:“靳王的命令就是規矩,一個臭叫花子哪來的這麼多話,快滾!”李弋這幾天本就有一頓沒一頓的,昨夜又受了風寒,自小錦衣玉食的,哪受過這樣的罪,被這用力一推踉踉蹌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站穩了,雖然身子孱弱,但是他的目光卻依舊寒冷,有著一股與自身年齡不符的威嚴與冷傲。“這天下還輪不到他靳王說了算!”守衛們麵麵相覷,似是有些納悶眼前這個小子的魄力,但是很快便惱羞成怒,拿著鞭子要抽他。“小兔崽子,看我不收拾你!”鞭子是揚起來了,但是沒有落到他的身上。在鞭子落下來之前,李弋感覺有一團肉球飛奔而來,撲到了自己的身上,撞得他差點吐出一口老血,帶到地上順勢滾了兩圈。或許是肉球的緩衝性比較大,竟也沒覺得覺得疼。還未看清來人的麵目,隻見上一秒還抱著自己的肉球,下一秒就“噔”的一聲彈起來,站在了怒氣衝衝的守衛麵前。“兩位爺消消氣,我這位小兄弟不懂事衝撞了您二位,還請見諒,我們這就走,這就走。”肉球臉上堆起一個諂媚的笑意,整張大餅臉上的肉擠到一起,原本就小的眼睛成了一條眯起來的縫,對著兩個守衛點頭哈腰,一副低到塵埃裡的樣子,總算是平息了兩人的怒氣。李弋顫巍巍地站起來,看著安撫好守衛的肉球一個箭步衝過來,笑意吟吟地扶住了他:“兄弟,你怎麼能衝撞兩位大人呢,趕緊走趕緊走。”李弋抬起那雙冰冷的眸子,剛想甩開他的臂膀,卻對上肉球擠眉弄眼示意他不要爭執,便咽了口氣,任由他扶著離開了。“我說這位小兄弟,人不大脾氣倒是不小,敢跟守城的守衛玩火?”將李弋扶到城外的一塊草地上,肉球從懷裡摸出一塊紅薯,放在地上架起烤架,開始兀自烤起來,一邊烤,他一邊對李弋人二膽大的行為豎起了大拇指。李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麵對自己的救命恩人,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剛剛隻看到他胖,現在看清了本人之後,發現丫的不止胖,還黑。這一路忍饑挨餓下來,他是怎麼長成這個樣子的?在李弋鄙夷的目光下,黑胖子緩緩舉起手中烤得噴香的紅薯,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要吃嗎?”李弋咽了咽口水,剛準備伸手去拿,卻見那個死胖子將紅薯拿開,一臉賤兮兮的得逞模樣:“你小子叫啥,哪來的,然後叫聲司宇哥哥聽聽。”司宇,這死胖子竟然叫這麼文縐縐的名字?李弋皺了皺眉,剛想開口說些什麼,突然覺得一口血氣湧上喉頭,他捂住胸口,在黑胖子訝異的眼神中,猛然噴出一口血。“我的紅薯!”暈過去之前,這是他唯一聽到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