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盞踏進房內的時候,裴珩正負手盯著牆上的一副槐樹圖,清淡的筆墨暈開幾朵白色的花瓣,以一副昂揚的姿態悄然紮入天空,根須卻立在懸崖的邊緣。“公子。”飛盞關上門,輕輕喚了一聲。裴珩轉過身,伸手將桌上的折子合起,見飛盞來,他坐在了案後,拿起桌邊微涼的茶,突然道:“你覺得太子如何?”飛盞愣了一下,按照裴珩的性子,是不會私下議論皇家事宜的,但是他問了,飛盞隻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對太子不甚了解,但是這些年來,似乎並沒有突顯過人的能力。”裴珩沉默了一會,眼神落在飛盞的臉上,緩緩道:“太子出宮了。”他的語氣很平靜,如此大事,在他口中仿佛在說一句很稀鬆平常的話,飛盞怔了片刻,但是很快便恢複如常。裴珩吩咐道:“太子此次貿然出宮,本閣猜測是因安撫一事,你趕緊派人在難民集中的地方去尋一番,找到了,先不要驚動他,暗中保護。”“既然找到了,為何不讓太子回來?”飛盞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卻見裴珩淡淡一笑:“本閣上次說他連宮門都沒出過,不知人間疾苦,如今他既然出來了,就看看他能掀起什麼風浪。”飛盞有些為難:“可是太子的安危畢竟關乎國體,若是有個萬一……”“要登上那把龍椅,日後不知要曆經多少血雨腥風,若是他這麼輕易就倒下了,也罷了……”裴珩轉著瓷杯,眼中是少見的沉鬱。他決定已定,飛盞也不再多問,正待躬身而出的時候,裴珩抬起眼,突然道:“鳳棲樓那邊,可有什麼動靜?”飛盞猶豫了一下,而後搖了搖頭:“鳳棲樓背後有許多權貴捧著,我們查探了一番,倒是撈出了一些官員縱情聲色揮霍無度,但是未發現與命案有關的線索。”這麼大的樂坊,在京城做到這種地步,背後肯定牽扯到一些不乾不淨的錢財,裴珩伸手扶住額頭,耳邊又響起了流蘇的話。裴相您忘了麼,鳳棲樓初建時,名字叫婉君閣。婉君閣,是先皇後的出生之所,後脫離歌姬的身份,為了抹去她的過去,將樂坊的名字改成了鳳棲樓。這麼些年過去了,他倒是真的有些忘了。“近日,先處理太子之事,鳳棲樓那邊先緩一緩。”裴珩回府之後,臉色似乎就有些不好,安鈞寧想跟他搭幾句話,也隻得到幾個冷淡的語氣詞,她兀自有些心驚,不知道是不是知曉了自己隱瞞他身份的事,心中不悅,想問,又覺不妥,隻能眼巴巴看著裴珩將飛盞叫到房中。片刻之後,飛盞出來,麵色也有些凝重。安鈞寧顧不得計較飛盞坑她的私仇,走過去問了一句:“飛盞你怎麼了,一臉沉重。”飛盞轉過頭,白了她一眼:“你一個弱女子,就彆湊熱鬨了。”這個時候知道她是弱女子了?安鈞寧在心底翻了個白眼,但還是露出一抹討好的笑意:“裴相似乎心情有些不好,是不是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妥?”飛盞揮了揮手,正想說“與你無關”,一轉頭看見安鈞寧小心翼翼滿臉求知的模樣,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露出一抹神秘莫測的笑意:“你做了什麼,你心裡沒數嗎?”話畢,飛盞微微咳嗽一聲,“這幾日我有事要外出,你照顧好公子。”說罷,轉眼便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留下安鈞寧一個人站在原地,抱著新買來的綠蘿,愣愣地重複了一句:“我做了什麼?”她做了什麼,惹得高高在上的裴相不開心了?究竟是發現了她每日偷偷吃他的宵夜,還是發現了她對他有非分之想?更或許,是發現了她的身份,生氣她居然敢欺騙她?安鈞寧望著淡青色的天空,想了半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抱著手中綠幽幽的綠蘿,她的心情一下子有點低落,垂頭喪氣地踏進後院,與風風火火的陳伯撞了個滿懷,陳伯看她跟個焉了的茄子一樣,伸手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小妮子沒精打采的,想什麼呢,靳王來了,還不快去喚相爺。”靳王?安鈞寧愣了一下,隨後腦海裡憶起一張棱角分明意氣風發的臉,和一大盤臭豆腐。上好的糯米做的年糕,切成薄片,取用平鍋上火燒熱,下熟豬油布滿鍋底,放年糕片攤平,用中小火煎到裡麵柔軟外麵成金黃色,倒出瀝乾油,裝盆灑上白糖,起菜。外脆裡嫩,金黃油亮,看得張一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安,你這菜譜都是哪裡弄來的,要不也給我一份唄。”安鈞寧一邊將糖年糕裝到碗裡,一邊搖頭:“那可不行,我跟羅老爺子發過誓,這秘方不能外傳。”張一刀撇了撇嘴,憨厚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滿:“不講就不講唄,反正翠花也不愛吃甜的。”安鈞寧豎起耳朵:“翠花是誰?”聞言,五大三粗的張一刀愣了愣,隨後在安鈞寧八卦的目光中,扭著圓滾滾的身子,一個粗獷的大老爺們,居然當著她的麵,臉紅了!“翠花,是我相好的……”安鈞寧一激動,使勁拍了一下他結實的後背:“可以啊!你居然有相好的了!”看著張一刀一臉陷在愛情裡的幸福模樣,安鈞寧又是開心又是心酸,人家都有另一春了,自己與裴珩的關係卻依舊停留在主仆,啥時候能更上一層樓啊。或許是看出了安鈞寧的苦惱,張一刀一邊給蘿卜雕花,一邊耐心地勸慰她:“小安啊,這個愛情啊,不能強求,我覺得你首先得把自己的事業做好,這裴相一看你聰明過人,自然就對你另眼相待了。”聽起來似乎有點道理,不過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不是她當初拿出來安慰張一刀的話麼。安鈞寧轉過頭,看見張一刀將雕好的一朵牡丹放在了她的掌心:“我當初就是給翠花雕了一根蘿卜花,然後她就被我吸引了,你鬼點子這麼多,裴相總有一天會看到你的好的。”安鈞寧怔怔看著手中的牡丹,越看越喜歡。她轉過頭看著張一刀:“裴相看不看得到我的好我不知道,不過,張大廚,我想跟你學雕花。”所謂技多不壓身,她也著實喜歡這手藝。張一刀眼神微亮,欣然接受:“可以啊!”安鈞寧還未來得及感激,就見陳伯踏門而入:“你們還在這咋咋呼呼什麼呢,菜做好了沒?”安鈞寧撩起袖子,衝陳伯露出一抹討好的笑意:“您看,這不是還差靳王最喜歡的臭豆腐麼。”陳伯掩住口鼻,退了三步:“快上菜,用過午膳,相爺要與靳王一起出門。”靳王今日來,一是順路過來看看裴珩,二是如今京城難民各項安置工作基本都完善了,想讓裴珩也隨著一同去視察一番。“靳王一心想拉攏咱們相爺,這下肯定是要讓裴相看看他的的成果,讓裴相認可他呢。”張一刀將手中的洋蔥切得碎沫橫飛,不到十秒,一顆洋蔥便成了一堆洋蔥片,整整齊齊擱在砧板上。張一刀轉過頭,涕泗橫流:“辣眼睛。”安鈞寧嘖嘖兩聲:“你一個廚子知道得還蠻多。”張一刀哼哼唧唧:“就靳王那點心思,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靳王究竟什麼心思,她不感興趣,畢竟朝堂上的事,離她可遠著呢,她隻擔心裴珩對自己究竟是什麼看法。安鈞寧捧著一個胡蘿卜咬了一口,還未吃幾口,陳伯又出現了。“小妮子,你在這裡乾啥呢,還不隨相爺一起出去。”“我?”安鈞寧瞪大雙眼,用胡蘿卜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裴珩不正是不爽她麼?“如今飛盞不在,你又是相爺的貼身丫鬟,你不隨他出去待在府裡是要乾嘛?”安鈞寧趕緊扔掉手中的大蘿卜,歡快地應了一聲:“好噠。”自水災到現今已經快一個月,靳王自半月前接手安撫的重任,便夜以繼日地聯合朝廷相關大臣,平息暴亂,軟硬兼施,隨後在城中的幾處地區建造了難民營,每日有基本的糧食供給。“湖廣那邊,督差昨日來報,房屋的築建工程大約還有一月完成。”李嵐清坐在馬車上,伸手撩起簾子,望著空地上紮駐的帳篷,轉頭向裴珩說道。裴珩微微點頭,起身隨李嵐清一前一後走出了馬車,安鈞寧也趕緊跟上,剛鑽出馬車,就見原本在休息的難民一見領頭的李嵐清,人群立刻騷動起來,眾人紛擁而上,在安鈞寧驚訝的目光中,紛紛跪拜在地,高喊著“靳王千歲”。陣勢浩大,跟托一樣。安鈞寧捂著胸口,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提著朝服下馬車的李嵐清,隻見他伸手扶起離他最近的一個大伯,拉著他臟兮兮的手就開始慰問情況,大伯夾雜著一口方言,嘰裡呱啦也不知道在說什麼,但是李嵐清聽得眉頭微蹙,眼神專注,不時還微微頷首。真是當領導的好苗子。安鈞寧轉頭看了一眼裴珩,他站在李嵐清的身後,淡淡的目光落在麵前的難民營,依舊保持著平日裡的清高範,猜不透是什麼心思。李嵐清身後的一群小廝拿著一些舊衣物,分發給難民們,安鈞寧跟在後麵,雙手托著衣服走在難民中,走了一陣,在角落裡看見一個小男孩從口中吐出一塊黑色的不明物體,“呸”了一聲:“都說這靳王是個好官,怎麼還給我們吃壞掉的東西。安鈞寧大驚,預感自己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表裡不一的人她見得多了,莫非靳王也是這樣的人?說不定所謂的賢德不過是裝出來的,內裡不知道包藏著什麼樣的禍心呢,這朝廷上的事,可不是什麼小事……安鈞寧拿著衣服,趕緊跑到裴珩的身邊,神秘兮兮地將他拉到一旁。裴珩不解:“你乾什麼?”安鈞寧左右看了看,而後從身後的帳篷裡拉過剛剛的小男孩,臉色凝重:“裴相,有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