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街上水漬未乾,天便已經放晴,細碎的陽光透過葉縫,投下一地斑駁。南王府的前院,陳伯站在一棵枇杷樹下,左手負在身後,右手撚著胡須,望著天空露出一副呆若木雞的憂鬱。安鈞寧從後院搬來一株蘭花,剛踏進前院,便看見一個頭發半白的老頭四十五度角地望著天空,溝壑叢生的臉上頗有憂國憂民的氣質。伸手撚死胳膊上的一隻螞蟻,安鈞寧放下花盆,走到陳伯麵前,將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陳伯,在想什麼呢?”陳伯神遊歸位,他換過頭看向安鈞寧,歎了口氣:“自皇上將安撫難民的責任交於靳王,城中富貴商賈在其軟硬兼施的措施下,紛紛慷慨解囊,城中的難民數量逐漸減少,據說靳王準備在湖廣受災的地區駐堤建壩,為難民重建家園。”靳王李嵐清的賢名她早有耳聞,這些年,朝裡朝外,無不是一片讚頌之聲,若不是皇上對先皇後恩寵過聖,估計東宮之主就不一定是如今的太子了。“靳王賢德,是天下之福,不過,關陳伯您什麼……”“鳥事”兩個字在舌尖滾了一圈,安鈞寧緩緩吐出了一個字,“事。”陳伯伸手捂住臉:“我不是感慨,我是憂傷。“陳老頭指著後廚的方向,語氣沉痛,“讓後廚把儲備的糧食拿出來,準備開府施粥。”沒想到這老頭這麼摳。安鈞寧翻了個白眼,剛準備去後廚,突然想到什麼:“陳伯,此事不用請示一下裴相嗎?”“不必了,今天一大早,相爺就去宮裡了,臨走的時候交待了我此事。”因上次請願安撫難民一事不得裴珩支持,這幾日來李弋對他的態度都不怎麼好。雖說往日也是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但是近日連個表情都懶得給他,裴珩也不急,該怎麼教還是怎麼教,講得乏了,拿著禦膳房的糕點細嚼慢咽,任由李弋一雙死魚眼落在他身上,一副與他不共戴天的模樣。孩子叛逆期,性子難纏了些也正常。裴珩決定緩個幾天,讓李弋消消氣,於是三天後,重登東宮門。這次李弋連見都懶得見了,他跟前的小黃門顫巍巍地跑過來,向他行禮:“太子今日身體不適,請太傅過幾日再來。”裴珩抬起眼,金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他微微眯了眯眼,轉頭看向地上的小黃門:“本閣不親自看一眼,心中不放心。”說罷,抬起腳繞過小黃門,就要朝殿門走去。身後的小黃門連忙跪下,拖住他的袖袍,大有誓不放人死不休的氣勢:“裴相恕罪,太子說了,不想見任何人。”裴珩皺了皺眉,掙紮了兩下硬是沒掙紮開,於是他站定身子,緩緩道:“小順子,太子身體有恙,你不去稟告太醫院,一直守在這裡不讓本閣進去,是何心思?”小黃門一愣,伏在地上吞吞吐吐:“因為……因為太子吩咐了奴才……”“太子壓根就不是生病了吧。”裴珩突然出聲,嚇得地上小黃門猛地抬起頭,撞見他銳利的眸子,又趕緊俯下身,裴珩見狀,眉頭微蹙,他蹲在小黃門的麵前,輕聲道,“若是你再不說實話,過兩日皇上知道了,誰也保不住你。”話語不輕不重,可地上的小黃門抖得不輕。半晌,裴珩看到一張哭得涕泗橫流的臉緩緩抬起,心中大覺不妙,果然,閃躲不及,就見麵前的小黃門一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大腿,開始叫慘。“裴相救命啊,太子前日留了張紙條,說出宮散散心,五日後回來,讓奴才們不要聲張……奴才隻能使勁瞞著啊……”裴珩看著粘在自己腿上抽泣成一團的物體,覺得太陽穴在隱隱作痛,不過仔細一想,因為太子的一意孤行,讓一殿的丫鬟太監腦袋都懸在了刀口上,還真是挺慘的,於是他歎了口氣,緩聲道:“本閣知道了,你先放手,此事交於本閣處理吧,旁人要是問起來,你就說是近日本閣讓他修心養性,潛心學習治國之道。”聞言,小黃門如澤大恩,趕緊鬆開手將腦門叩得“咚咚”響:“多謝裴相!”裴珩轉過身,正待離去,卻又見身後的小黃門吞吞吐吐:“裴相,奴才……有一事不解。”裴珩皺眉,示意他說下去。小黃門猶豫了一下:“您不是向來不親近太子,如今怎會……”裴珩稍稍愣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紅色的宮牆之外,記憶深處的那抹窈窕身影驀的鮮活起來。金釵步搖,雪肌紅唇,潔白的脖頸優雅頎長,回眸的片刻,像是引頸梳羽的天鵝,她的眼神似乎永遠籠著一層霧,泛著淡淡的憂傷,但是從簾中伸出的雙手卻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給予了他不斷走下去的勇氣與決心。裴珩收回目光,望著小黃門,緩緩道:“不過,儘太傅之責罷了。”安鈞寧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弱女子,麵對排成長隊的難民,她應該是嬌滴滴地躲在粥棚後麵發兩個饅頭,可是為什麼會讓她站在一旁護衛的家丁旁邊,手上還貼心地配了一把刀?陳伯走過來,神神秘秘地靠近安鈞寧:“小妮子,想不到你深藏不露啊。”握著手中沉甸甸的彎刀,安鈞寧強行擠出一個和煦的笑意:“陳伯,您這是從哪聽得謠言,我就是一個弱女子啊。”“飛盞告訴我的,還能有假?”陳伯一臉斷然的模樣,讓安鈞寧蹙了眉,她轉過頭看向府前的飛盞,他正笑眯眯地看著安鈞寧,還悠閒地朝嘴裡扔了一瓣橘子。這家夥絕對是報她的瀉藥之仇。怒從心中起,大庭廣眾之下,安鈞寧不好發飆,隻能強吞一口怨氣站在一群虎背熊腰的壯漢之間,像是擠進獅群的一隻小貓咪,不過幸好難民們的目光都落在粥棚。施粥進行得很順利,沒有出現什麼鬨事者,眾人規規矩矩得像是一群老牛,便也沒了她發揮的機會,百無聊賴,安鈞寧便打量起排隊的難民。大兄弟兩顆大門牙長得真有趣,好像一隻土撥鼠。小丫頭餓得不輕,感覺走路都在飄。還有旁邊那個猥瑣的大叔,都吃不上飯了,還衝她飛什麼媚眼!安鈞寧極其無語地移開目光,在隊伍的末端突然看見一抹白色的身影,像是一棵剛剛拔節的青竹,在一群臟兮兮病懨懨的難民中間格外顯眼。或許是察覺到有人看他,青竹也朝著安鈞寧這邊看了一眼,這一下,安鈞寧看到了他的正臉,即使是離得遠,有些看得不清楚,但是她依然覺得如沐春風,整個人神清氣爽。這麼好的一棵苗子,可不能夭折在她的麵前。安鈞寧將刀塞給一邊的護衛,揣著兩個大饅頭就跑了出去,目標直指擠在人群中的白衣少年,本以為她雪中送炭,少年會感激涕零,沒想到少年一見安鈞寧朝他奔來,臉上露出一瞬間的錯愕。隨後撒開腳丫子,跑了。這樣的發展大出安鈞寧的意外,稍稍愣了一下,少年便已經離她百米開外了。但是她是誰,自小犯錯,流蘇滿大街將她追回來,然後讓她頭頂一碗水胯下一炷香,蹲個半個時辰,練得下盤極穩。如今麵對一個饑腸轆轆的纖弱美少年,安鈞寧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追了上去,一個箭步按倒了他,少年轉過頭,看見安鈞寧一張圓臉湊在麵前,兩隻大眼睛驚恐得像隻小鹿。“你,你乾什麼!”這女人怎麼回事,劫財還是劫色?!安鈞寧笑眯眯地從口袋裡掏出兩個大饅頭:“我看你餓壞了吧,給。”少年怔怔看了她半晌,確認她沒有惡意之後,慢慢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塵,見到安鈞寧捧上的饅頭,一伸手,打飛了。“嗟來之食,本……我才不吃。”安鈞寧溫柔的笑意凝固在了嘴角,她看著饅頭地上滾了幾圈後,然後被一條大黃狗給樂嗬嗬地叼走了。麵前的少年仰著頭,一臉高高在上的表情很是孤傲,若不是他的肚子適時叫了起來,安鈞寧差點就信了,在揍與不揍之間徘徊了一陣,安鈞寧最終選擇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小兄弟,你是哪裡人?”少年白了她一眼:“我可不是乞丐,我隻是出來散散心。”說罷,肚子又叫了兩聲。“哦,原來如此。”安鈞寧伸出手摸了摸鼻子,忍住笑意的表情被少年儘收眼底。原本是想訓斥少年一番,可是見他眉目精致,神采不凡,身上雖有些臟,但看衣服的料子應是上好的錦緞,一副落魄貴公子的傲嬌模樣,總覺得不忍心去責怪他。於是安鈞寧柔聲道:“我並不是施舍你,我是借你,他日你再還給我不就行了。”安鈞寧是想給少年找個台階下,果然,聞言,少年微微沉默了一會,然後沉聲道:“那你給我拿兩個包子,肉餡的,不要韭菜。”……要求還真多。安鈞寧滿口應允,拉著少年便要去拿包子,卻被他甩開了:“你去拿給我。”理所應當的吩咐人的語氣,遇上這麼個嬌生慣養的主,她認了。安鈞寧耐著性子回身去拿包子,離開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什麼,轉過頭看向少年:“我叫安鈞寧,你叫什麼?”少年抬起那雙略顯冷漠的眼,猶豫了一會,唇角動了動,終是沒有說什麼。安鈞寧也沒在意,徑直走到粥棚前,伸手挑了兩個較大的肉包,正準備送給少年,卻聽見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人群紛紛側目望去,在眾人的目光下,青色的轎簾被掀開,裴珩身著錦色朝服,躬身而出,玉冠束發,眼眸深邃,宛若一棵成精的槐樹。見安鈞寧捧著兩個大包子,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裴珩眼露不解:“小安,你站在此處做什麼?”安鈞寧將飄出去的思緒拉回來,低頭看自己捧在胸前的兩個大包子,稍稍覺得姿勢有點尷尬,趕緊紅著臉解釋:“不是的,裴相,剛剛有個奇怪的少年在這邊,我是給他送包……”“子”字憋在口中,安鈞寧看見剛剛還站著少年的位置,此刻空空如也,隻有剛剛吃完兩個饅頭的大黃狗正坐在地上搖尾巴,一臉期待地看著安鈞寧手裡的包子。這孩子……怎麼說沒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