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雙琴的眼淚驟然湧出,她輕顫著伸手去摸這頁輕飄飄的字帖,似是極為不忍又極為愛惜。這的確是她與衛讓之間的小情趣,有時讀書讀得苦悶了,恰逢她在身旁,他便會寫上一句,她再添上一句,她有意模仿他的字跡,乍看之下,竟分不出是兩個人所寫。裴璟麵露不忍,道,“秦熙此人心狠而狡詐,你妹妹如今跟他合作,你難道真的不擔心嗎?”陸雙琴擦乾眼淚,看著那頁字道,“罷了,事到如今,也隻能聽天由命了。”她坐直了身體,喘了口氣道,“大人說得不錯,我的確是陸雙琴,不知大人是如何看出來的?”裴璟道,“坊間傳聞你們姐妹二人性情十分不同,姐姐安靜,妹妹活潑,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便覺得你的氣質更像坊間傳聞的姐姐。“相談之下,發現你談吐不凡,略通文墨,而你妹妹卻沒怎麼讀過書,想來也許是你們姐妹二人自小便愛好不同,但更可能是你與衛秀才相處耳濡目染得更多。“加上我第一次來見你的時候有人來看過你,當時你說那人是你姐夫的姨母,當時我便奇怪,為何你姐夫的姨母會願意進來看你,後來派人查探之後更加確認,衛讓的姨母知道在牢裡的人就是你。“之後我又請你的妹妹陸雙音替我抄寫經文,發現她找人替她寫,而且還模仿你的筆跡。但隻要是模仿,總有漏洞可循。”陸雙琴感慨道,“姨母來看我的時候曾說,大人將所征收的糧食減免了一半。”裴璟道,“所以我第一次來見夫人的時候,夫人曾猶豫是否要我插手此案。”她微弱地笑了笑,“大人是個好官,不應該死在大同,更不應該死在秦熙手中。”她輕輕了口氣,“其實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清楚。我曾問過小妹,可她不肯告訴我。我也不知道為何秦熙要小妹去刻意接近大人,我現在隻能將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大人。”“多謝夫人。”裴璟一揖。陸雙琴悲戚道,“其實此事與坊間傳言大同小異,隻是除了——秦熙並非因為嫉妒而殺死夫君,他本來要殺的人是小妹。”裴璟愕然,“你說什麼?”陸雙琴似是陷入回憶,“小妹給秦熙做了妾室之後,我們夫妻二人便常常責怪自己沒有好好勸導小妹,以致令她釀成大錯,所以一直想尋機會再見小妹一麵。“有一日夫君回來突然跟我說他在街上看到了小妹,因為小妹身旁有人隻是匆匆說了幾句話,但他卻看到了小妹胳膊上的傷痕。後來我幾次想找機會去總兵府裡見小妹都未曾成功,直到案發那一日,小妹突然神色慌張地跑到我們家裡,說她闖了大禍。”“我們一直想弄清楚究竟發生何事,可小妹怕連累我們,始終不肯說,隻是拜托我們儘快拿些銀兩送她出城,可是城門當日便有官兵來回盤查,我們等了一日未等到機會,第二日秦熙便派人包圍了我們家。“當時小妹因為害怕躲了起來,我出去想跟秦熙談一談,誰料秦熙竟將我錯認成小妹,扯住我便要將我拉走,情急之下夫君為了救我推了秦熙一把,秦熙便惱羞成怒,冷笑一聲說,‘這就是你姐夫?’“他從腰間抽出長刀一下子刺入夫君體內,又嫁禍給了我。夫君死後,我心如死灰,所以等官差前來拿人時,我便承認了自己是陸雙音,想著這樣小妹或許還能躲過一劫。”她歎了口氣,“秦熙很快便發現了我們姐妹二人的身份,但他並沒有戳穿,還讓小妹來牢裡見了我一麵,隻是讓小妹替他去辦一件事,說要是這件事辦好了,他便放我出來。”裴璟蹙眉問,“這件事同我有關?”陸雙琴頷首道,“我聽小妹說,仿佛與大人身邊的人有關。”裴璟不解,“我身邊的人?”“大人身邊是不是有一位江湖高手在保護著大人?”陸雙琴問。裴璟微微一抖,勉力定住心神,問,“還有什麼?”陸雙琴搖頭,“沒有其他了,秦熙隻是請小妹接近大人,看是否有可疑人士。”“多謝你了。”裴璟撩起衣擺匆匆退出牢房往回走,卻隱約覺得似乎有人一直在跟著他,快到家門口時他猛地站住回首,卻發現那人是穿了常衣的張釋之。“張大人?”裴璟詫異地望著他。張釋之快走兩步,拖著他的手臂,“先進去再說。”曹坤找了流螢一天,直到夜幕低垂,他才又悶悶地回到家中。“曹參將。”他聽到一個低微暗沉的聲音,不覺立刻拔刀向房梁看去,“什麼人?”那人卻已經伸手他的刀柄按回刀鞘中,用劍尖指著他咽喉,問,“流螢去哪兒了?”他緩緩抬頭,見那人輕輕巧巧地倒掛在房梁上,麵上蒙著塊黑布,身形瘦弱而有力,他正要開口,卻赫然發現了她潔白的手背上那一點痣,不覺道,“那晚是你?”她雖刻意隱藏了語調,但曹坤已經完全確定她是個女子——什麼樣的人能有這樣的身手?小池的劍尖刺破他的肌膚,她聲音越發寒冷,“你把流螢藏到哪兒了?”曹坤感到脖子一涼,抬頭道,“你們倆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你究竟是什麼人?”小池的劍又近一分,“曹參將,我不喜歡聽廢話。”曹坤隻覺得她的目光之中似是有無形的壓力傳來,他想後退,卻感覺背後亦有一把兵刃指著他,他一時動彈不得,隻得道,“我也在找流螢。”那人問,“流螢是怎麼不見的?”曹坤深深看了她一眼,冷道,“前日我同她吵了一架,因為我發現她並非那晚的‘流螢’。”“曹大人是如何發現的?”她語調冰冷。曹坤緩緩道,“你們二人的確幾乎沒有破綻,但你的手背……”小池目光滑向自己的手背,低聲道,“原來是因為這顆痣。那麼——你們吵完架之後呢?”“之後我便出門了,想冷靜一下。”曹坤道,“沒想到第二天我回來她便不見了,她的屋子裡擺設整齊,我本來以為她是被我發現了身份之後害怕自己離開的,但我問了陽春坊和所有認識她的人,都未曾見過她的蹤影。那麼,還有一種可能——”他帶著探究的目光看向她,“她被人帶走了。”小池神色不變,曹坤繼續道,“我府裡買來伺候她的丫頭也跟她一起失蹤了,就在我們吵架之後,我派人去查了那個丫頭的來曆,她是秦熙買來的人。”他深吸了口氣,“我怕她是被秦熙帶走了。你們一直在算計秦熙是不是?你們到底要做什麼?或許——我幫得上忙。”小池收起劍,翻身而下,從他身旁一掠而過仿佛一道風,曹坤甚至看不清她的身形,她與在自己背後的人便已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追出去幾步,卻連一絲蹤影也未發覺。小池帶著邵白石飛到一處屋頂,邵白石打了個哈欠,同小池道,“你信他的話?”“不是他。”小池似是十分肯定,卻沒有解釋為什麼,她看了一眼裴璟房子的方位,道,“回去吧,不知道裴大人跟陸氏聊得怎麼樣了。”小池沒有想到張釋之竟在深夜前來,她來不及換衣服,隻欠了欠身,“張大人怎麼來了?”裴璟看到她的那刻才放下心來,“終於回來了,怎麼樣?”小池猶豫了片刻,道,“流螢的事一會兒再談,張大人深夜前來,可是有事?”張釋之道,“有些事情,第一次見麵就該告訴你,但當時我們相見過於倉促,實在不是合適的時機。如今我已安置好家眷,有些話也可以說了。”小池道,“大人請講。”張釋之起身將門窗緊閉,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邵白石,才坐下道,“秦熙他毫無帶兵打仗之才能,難道你們從未想過他何以能一直待在大同當總兵這個問題嗎?”裴璟蹙眉,小池問,“聽大人所言,難道不是因為首輔秦寧嗎?”張釋之沉吟道,“因為首輔秦寧自然是一個原因,然而能夠成為總兵,坐鎮九邊,沒有些本事卻是不行的,萬一韃靼打過來,第一個遭殃的可就是總兵。”小池起身,對他一拜道,“還望大人解惑。”張釋之歎了口氣道,“韃靼人這些年在邊鎮為非作歹,唯有大同,韃靼隻是做個樣子罷了,所以這些年秦熙並未真正跟韃靼打過仗。”裴璟蹙眉道,“韃靼為何獨獨關照大同?”話一問出,他看張釋之默然不語,便猜測道,“你是說——秦熙給韃靼人送錢了?”張釋之點點頭,“韃靼人進犯我國土,無非是為了銀錢糧食等物,若是不戰便能得到打仗才能得到的東西、甚至更多,韃靼又何必非發兵不可呢?”“那這些年的戰報?”裴璟隻覺得心驚動魄。張釋之道,“戰報是為了騙朝廷的軍餉。京城的糧草運不到大同,運到大同的都是陳年的糧食,何況秦熙還要年年在大同征糧。糧草在江南轉了一圈變成銀兩落到秦熙的手裡,他分十分之一給韃靼,剩下的便是他自己和上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