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參將還欲說什麼,卻看到場麵上一下子驟然安靜下來,他一抬頭,看到秦熙不知何時已放開了懷裡的女子,表情莫測地望著剛剛進來的二人,其中一人是大同知府張釋之,另外一人自己並不認得,但能在張釋之旁邊出現,又身穿官服,想來八九不離十是新上任的通判裴璟了。裴璟目光掃了一圈眾人,便在曹參將的身旁發現了“流螢”。她穿了極為輕盈的紗衣,露出雪白的鎖骨,手裡仿佛還端著一杯酒,似是未曾料到會在此地見到自己,一時竟怔住了。裴璟心裡已是又氣又怒,一眼也不再看她,隻是跟張釋之一起對秦熙見了禮。秦熙漫不經心地端起酒杯看著來人,“喲,這不是張知府嗎?怎麼這個時候來了?”他在華燈下輕輕搖晃著酒杯,目光打量著裴璟,“這位就是破了芝蘭玉樹圖一案的裴通判嗎?”“正是。”裴璟一揖。秦熙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啪”的一聲將酒杯放置於桌上,大笑一聲,對左右吩咐道,“你們愣著乾什麼?還不快請兩位大人入席?”他親自去招呼裴璟,“來來裴大人,在京城時我們未曾有緣相見,今日可得好好喝一杯才是……”裴璟拂開了他的手,目光清冷地看著他,“下官不是來喝酒的,而是為了陸雙音殺人一案前來。”秦熙皺眉,似是想了片刻,才記起來,“喔,你說我那個妾啊?”他玩味地看了張釋之一眼,“這案子知府大人不是已經判了嗎?”張釋之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道,“是……是裴通判又發現了一些證據。”秦熙一笑,“看來今兒這酒我是沒辦法好好喝了啊。那就請諸位先回去吧,改日我再做東,給諸位賠罪。”在座的士兵均立刻退了下去,曹參將退下去之時還多看了“流螢”幾眼。秦熙又輕輕擊掌,命下人連同歌妓舞妓一起退下。小池臨走之時擔憂的目光始終望著裴璟,直至視線被完全遮擋,裴璟都未曾向她投去一瞥。秦熙狀似隨意道,“喔?什麼證據?”張釋之看了裴璟一眼,裴璟緩緩道,“下官在殺死衛讓的刀上,發現了一個右手大拇指的血印。”秦熙越發覺得有趣,含笑看著裴璟,仿佛在欣賞一件有趣的玩具。裴璟繼續道,“這血指印與陸雙音的指印完全不同,看起來像是個男子的指印。因為當日在場之人隻有總兵大人和大人的親兵,所以下官想取大人和當日在場的士兵的右手大拇指印前來查驗,看這血指印究竟是誰的?”張釋之一跺腳,“胡鬨!你取當日其他士兵的指印便罷了,怎麼敢懷疑總兵大人?”他壓低了聲音在裴璟耳邊道,“裴大人,算我求求你了,不要再不知天高地厚了。”秦熙臉上仍舊帶著笑容,他盯著裴璟道,“不必查驗了,因為那枚指紋,就是我的。”在場的人均是倒抽了一口冷氣,目不轉睛地看著秦熙,秦熙繼續道,“當日陸雙音將刀刺入衛讓體內時,是我將刀拔出來的。”裴璟不料他承認得如此爽快,借口找得如此敷衍。他沉聲道,“總兵大人所說的一切並未記錄在卷宗內,為何當日事發之時大人未曾說明?刀既已刺入衛讓體內,貿然拔刀,隻會傷他性命。又不知總兵為何要將刀拔出?還有——”裴璟停住了話語,驀然間伸手去搶秦熙腰間的佩刀。秦熙卻搶先一步將刀拔出,一下子橫在裴璟脖子上,目光森然,裴璟卻平靜地看著他,說出了後半句話,“若是我都搶不掉大人的刀,陸雙音一個弱女子,是如何搶到大人腰間的刀的?”張釋之看著兩人對視乾著急,一時去吼裴璟“你給我閉嘴”,一時又去求秦熙“總兵大人彆跟他一般見識,先把刀放下”,二人卻恍若未聞,始終成對峙之勢。仿佛過了片刻,天空忽地刮起一陣風,雖然天氣漸漸沒有冬日那樣嚴寒,風卻仍舊微冷。秦熙似是被這陣風吹散了酒意,將橫在裴璟脖子上的刀刷地放回刀鞘,笑道,“裴大人怎麼能同她相比?她可是我的枕邊人。我會防範裴大人,卻不會防範她,她突然拔刀我始料未及,所以刀便給她搶了。至於為什麼要去拔衛讓的刀——”他輕輕一笑,“我拔刀的時候他已經咽氣了,總不能讓他帶著刀下葬吧?”裴璟又冷然問道,“那麼總兵大人你如何證明衛讓不是你殺的呢?”“我殺人用得著自己動手嗎?”秦熙反問。裴璟聽他如此說話,竟也絲毫不惱,又問,“不知當日同總兵大人一起的幾個士兵,可否請來一問?”秦熙笑道,“自然可以,至於問不問得出來就要看裴大人的本事了。”裴璟抬首道,“大人何出此言?”秦熙道,“那幾個兵運氣都不大好,前幾日去宣府追蹤韃靼人的行蹤時,不小心被殺了。”他慢慢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實在是不巧啊,裴大人想問,隻能去閻王爺那兒問了。”裴璟臉色一白,他本來今日便是因為擔心小池才來,如今小池既然已經無恙,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問出些什麼來,便冷笑一聲,道,“既然如此,下官這便告辭了。”“彆啊。”秦熙居然還在留客,“裴大人不喝幾杯再走嗎?”裴璟冷笑一聲,便轉身甩袖離去。張釋之終於鬆了口氣,麵帶笑容對秦熙道,“大人彆理他,既然來了,我總要跟總兵大人喝幾杯的。”秦熙替他倒了一杯酒,道,“多謝大人提前派人來報信。”“哪裡哪裡。”張釋之舉起酒杯,苦著臉道,“其實我的確有事想麻煩大人,家慈在湖州已經病了很久,前些日子來信說有性命之憂,下官想能不能請大人在首輔麵前美言幾句,將下官調回湖州。下官感激不儘。”秦熙將胳膊一把搭在張釋之肩上,伸出手指在他臉上點了兩下,道,“張大人,怎麼著?不想在大同待了?”“怎麼會呢?”張釋之忙道,“我這幾年得大人照顧,在大同過得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走去哪兒能有這麼舒服?這實在是……一個‘孝’字比天大,朝裡都有人彈劾我了。我這也是迫不得已啊。”朝中有人彈劾張釋之這事兒秦熙也聽說了,他不以為意道,“朝裡的事有我呢,大人不必擔心,來,喝!”張釋之與他碰了一杯,還想再說什麼,便聽秦熙道,“來來來,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朝東與西!”張釋之暗暗撇了撇嘴,也不敢再多言。二人又喝了一陣子,秦熙似是完全醉了,對張釋之道,“張大人,我跟你說——我這件事要是做成了,可就再沒人敢看扁我了!”秦熙憑借與首輔的裙帶關係當這個大同總兵被人詬病也不是一兩日了,這似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張釋之心裡明白,但此時情況特殊,他不覺心生警惕,賠著笑臉問道,“那下官就先恭喜大人了,不知是何事啊?”秦熙嘿嘿一笑,將酒瓶往地上一扔,徹底醉了。小池回到家中的時候裴璟還未回來,她摘了麵具去房間,看到流螢氣色尚可,而裴榮在一旁黑臉站著。小池一看便知他受了裴璟的氣,隻對他道,“你去歇會兒吧,這裡有我。”裴榮哼了一聲便關上房門出去了。小池摸上流螢的額頭道,“你的燒退了?”流螢頷首,“你的朋友給我抓了藥。對了,你今天還順利吧?”“放心。”小池開始脫身上的衣服,“來換衣服,我送你回去。”流螢邊脫衣服便道,“你這兩個朋友是什麼人啊?那個公子一聽到你扮成我的樣子去了,好像很緊張的樣子。”“有機會我再同你細說。”小池和流螢換好了衣服,將流螢背在身上,微笑道,“你可閉好眼睛,彆再像上次一樣嚇得大喊了。”小池將流螢送回陽春坊之後回來,才發現裴榮擺了一桌子菜,她不覺奇道,“怎麼還有酒?今日是什麼特彆的日子嗎?”她思索了片刻,“二月十二,好像沒什麼特彆吧?”然而一瞬間,她的腦海中閃過那年那天那個畫麵。那年裴璟還是個秀才,他父親出門做生意前對他說——“你再有一個月就生辰了,等爹做完了這筆生意,就給你買一塊端硯,好不好?”“可是爹,這才剛剛過了年沒幾天,哪裡需要這麼著急出門呢?”……小池想起來,不禁喃喃道,“今日是……裴大人的……”裴榮不滿道,“對,今日是大人的生辰。你說說我們大人想好好過個生辰都不行,還得為你操心。”小池看了一眼左右,“大人還沒回來?”裴榮道,“沒有呢。”小池道,“應該快了,我去門口等他。”天已經全黑,小池提著燈出門沒走幾步,便在巷口聽到了裴璟的腳步聲,不知為何她忽然莫名覺得有些心虛,掙紮了片刻才慢慢走了過去,低低喊了一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