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站在燈影裡靜靜地打量著她。她穿著單薄的衣衫,似是十分乖巧站在那裡,微風起來,刮起了巷子內的塵土,刮起了她的頭發和長袖。她跟他對視了片刻,終於示弱道,“讓大人擔心了。”裴璟看她在風裡瑟縮了一下,隨即露出習以為常的樣子,隨即用略帶討好的表情看著他。他不覺向前走了一步,將她手上的燈提過來,淡淡道,“回去吧。”小池於是慢慢地跟在他身後,靜謐的巷子裡隻有他們二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不緊不慢地走著。其實並沒有幾步路,但小池卻覺得有種無形的壓力籠罩著她,直到裴璟忽然停下腳步,道,“以後不許再這樣了。”小池立刻喜道,“是,我以後一定先知會大人。”裴璟對她伸出了手,她愣了片刻,以為他要替自己探脈,便將手遞了過去,裴璟卻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溫聲問,“不冷嗎?”她隻覺得有一股暖意穿透了自己的肌膚,從手心裡一直蔓延至心口,不知為何她忽然有一刹那的恍惚,然而她很快便恢複如常,道,“不冷。”裴璟低哼一聲,也不反駁,隻是牽著她的手走到了門口。推門而入之時,小池才趁機將手抽了出來。裴榮又將菜下鍋熱了一遍擺出來,道,“這雞可是大人親手燉的。”“真的嗎?”小池轉頭看向他盈盈一笑,“壽星怎麼還親自下廚?”裴璟道,“不全算是我做的。”裴榮搶著道,“怎麼不算,我隻是替我們家大人殺雞放血,然後看了看火侯,其他都是我們大人親手做的。”小池夾起一塊吃了一口,滿足道,“好吃。”裴璟嘴角微揚,命裴榮將溫好的酒拿過來,道,“今日就許你喝一點。”“太好了。”小池歡呼道。裴榮替大家斟上了酒,小池舉起酒杯道,“我敬大人一杯,唯願大人永遠平安。”裴璟端起酒杯與她輕輕一碰,“多謝了。”他飲下此杯,登時滿臉通紅,溫熱的紅色一直蔓延至他耳根,小池看他的樣子不覺笑道,“想不到大人竟如此不勝酒力。”裴榮喝了兩杯大膽起來,道,“你不知道,我們少爺從小就不能喝酒,稍微喝多幾杯就要……”“裴榮!”裴璟輕聲嗬斥了一聲。裴榮笑吟吟道,“好好,不說不說。”小池狡黠一笑,忍不住道,“多喝幾杯會如何,大人你要是攔著他,我就再灌你幾杯,到時候你可就原形畢露了。”她其實是知道的,裴璟稍微喝多幾杯就會抱著旁人背書,背不完絕不放手。裴璟微笑望著小池道,“好啊,你試試。”小池又斟了一杯酒給他,裴璟一飲而儘。小池再倒一杯,裴璟又喝一杯。忽然一陣風將簾子猛地掀了起來,小池向外看了一眼,雀躍道,“大人,我還沒有送你生辰禮物呢。”她掀開門簾一伸手將裴璟拽出了門,黑暗而靜謐的天空撲簌簌下起了細碎的雪花。她站在屋簷下伸出細而長的雙手接了好一會兒,回過頭看著裴璟,將雙手捧到他麵前,笑容明媚,“我將今春的第一捧雪送給大人。”裴璟低頭看細微的雪花在她手中慢慢融化,最終變成水珠,不覺笑道,“你也太會撿便宜了,倘若是今夜不下雪你當如何?”小池調皮道,“沒有倘若,今夜就是下雪了。”裴璟目光有些迷離地看著她,低低喊了一聲,“小池。”“嗯?”“我醉了。”“嗯?”“你不是問我醉酒之後會怎樣嗎?”小池輕輕一怔,裴璟已經伸出手將她抱在了懷裡。她感覺到自己的額頭貼在他的胸口,聽到了他沉穩而有力的心跳,他懷抱裡的暖意深深地蠱惑著她,在這一刹那,在凜冽的雪夜裡,她竟然不忍離開這個懷抱。門裡微弱的燈光透過門簾的縫隙露了出來,微光裡的雪撲簌簌地旋轉落下,如沙如塵,如粉如霜。“大人。”她輕輕喊了一聲,伸手想要推開他。裴璟卻道,“噓——就當是我們都喝醉了吧。”她長長地呼吸了片刻,在他懷裡瑟縮了一下,道,“我冷。”裴璟方才慢慢放開她,柔聲道,“進去吧。”剛才的情形,裴榮看到了也隻當沒看到,看到他們二人進來,便道,“菜有些涼了,我再去熱一下。”說完便溜了出去。裴璟耳垂似是微微有些紅,道,“冒犯了。”小池嘴角擠出來一個笑容,“大人是醉了。”裴璟慢慢道,“你當真相信我的酒量隻有這麼淺?”小池麵上閃過一絲尷尬,道,“大人,我……”“什麼?”“我身份卑微……”“好了。”裴璟打斷她的話,道,“這事不急,先說說你今日去總兵府可發現了什麼?”小池,“……”這事不急是什麼意思?然而她也不想再繼續上個話題,於是道,“大人可曾聽過一個叫千機閣的門派?”“千機閣?”裴璟蹙眉,“未曾聽聞。”小池晃了晃酒壺,往嘴裡倒了一口,“大人未曾聽聞,也屬正常。相傳千機閣的創派之人乃是墨子,最擅長機關傀儡之術,門派最昌盛之時也不過數百人。“從戰國以來,千機閣便一直為曆代帝王修建陵墓,布置機關,直至前朝滅亡哀帝跳崖赴死,千機閣一派便在江湖上失蹤了。江湖上再次聽到千機閣的蹤跡,乃是十二年前川南密林一事,不知大人是否聽過?”裴璟問,“是那個傳聞中會隨時消失、令不少人喪命的密林嗎?”小池一點頭,將最後一口酒喝完,道,“我懷疑,今日我在總兵府,遇見了這個林子。”裴璟驚異道,“你說什麼?”小池將空酒壺放到桌子上,“事實上,我曾經進入過一次這種林子——這林子名叫枯竹林,傳聞無論人畜,一旦進入此林,便成枯骨。枯竹林其實是千機閣閣主公孫信研製出來的一種陣法。“傳聞公孫信為了報滅門之仇,拜入千機閣學藝十年後在川南仇家鄰邊依地勢而建,不過三年,竹林成勢,不但將仇家整個院落吞沒,甚至將那個小鎮一整條街道的人畜全部吞沒,從那之後那個鎮子便荒蕪下來了。”裴璟好奇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你說你曾經進入過枯竹林?”小池略一點頭,“那次是個意外,還好我師父及時找到我,將我救了出來。”裴璟問,“這林子到底為何會這麼厲害?”“不知千機閣的人用了什麼手段,枯竹林中的竹子會散發出一種迷惑人心的氣息,進入竹林的人很快便會出現幻覺。而且此林依地勢而造,運用奇門遁甲之術,道路錯綜複雜,變幻萬千,若不懂奇門遁甲之術,一旦進去,必死無疑。”小池神色肅然了許多,“這裡的事,比我想得還要複雜。”裴璟倚著桌角坐在了長凳上,抬頭看向她,“你一開始,為何要跟我來大同?”這個問題他已然問了無數遍,她也回答了無數遍,然而這一次,她看了他半晌,終於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裴璟嘴角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回身撥了撥桌上的燈芯,“今晚我有的是時間。”他拍了拍長凳,示意小池坐下,小池卻一翻身坐在桌子上,腳踩長凳,道:“京城錦衣衛腰牌一案之前,我曾收到過漕幫一位朋友寄來的信,信上說漕幫做生意時不慎收了兩萬兩灌了鉛的銀兩,在追查時發現兩船灌了鉛的銀兩從京城運往江南,他派人前去跟蹤,卻發現這兩船銀兩最終是被運入江南四通錢莊的總部。“他來信請我在京城幫他追查銀兩的來源,但當時我實在無暇分身,後來案子告一段落,大人被下獄,我又收到他的來信說他已查清了銀兩的來源並非是京城,而是大同。“大人出獄後剛好被貶至大同,我一來擔心大人的安危,二來想著替他查一查這個案子,三來我這些年一直都在搜集證據打擊秦寧的勢力,他的侄子秦熙剛好在此地,所以我便跟著大人來了大同。”說完之後,她輕咳一聲,加了一句,“但無論如何,我定是要先保護大人的。”裴璟瞥了她一眼道,“你終於肯說實話了。”小池有些尷尬地垂下頭。裴璟不欲再為難她,便問,“你懷疑這個竹林跟這批灌了鉛的銀兩有關係?”小池認真地點了點頭,“除了這個,我想不出為什麼秦熙會在這裡建一個枯竹林。”裴璟皺眉道,“秦熙愛錢大家都知道,可是他在此地有兵有權,就算是光明正大地造假銀兩,也不會有人敢對他做什麼,而根據你方才所說,想必造枯竹林耗時耗力,他費這麼大的心思做什麼?”小池不覺一凜,“大人的意思是,他其實還藏了更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