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忘記,那是她和小姐最開心的日子。清音回憶起當年的往事,曆曆在目,一切清晰得仿佛是昨天才剛剛發生。那是七年前極其美好的一個春日,那天的陽光十分柔和,湛藍的天空還飄著幾朵棉花般的白雲。江洵不久前才替掌上明珠江若嫣訂下與李豫長子李長陵的親事,為了使兩家關係更為友好,江洵特意邀請了李豫李長陵父子來家中用飯。江洵家裡不過一個年邁的老嫗叫梅婆婆,是他早逝的夫人留下的,已經六十多歲,身子骨卻還算硬朗,平日裡替他燒水做飯,另有一個無父無母叫小池的小丫鬟,江洵看她可憐,江若嫣又需要一個玩伴,便留下她平日裡陪著江若嫣玩耍。聽聞自己未來的夫君要來,十一歲的江若嫣帶著小池連夜照著自己的尺寸裁了一件江洵的舊衣,在第二日李家父子登門之時扮成了一個男孩兒悄悄跑到了門口,又堂而皇之地從門口走進來,聲音清脆道,“外侄梅鈺,給姑父請安了。”江洵驚了又驚,暗道女兒調皮,卻臉色不變,笑道,“這是內子妹妹的兒子,最近幾天他們一家人恰好來了京城,住得不遠。”又向他招手,“快來見過你這李叔父和李兄長。”江若嫣先對著李豫行了大禮,又起身拱手向李長陵見禮。她抬頭看到了李長陵那雙帶有溫和笑意的雙眼,不覺呆了一瞬,臉頰微微一紅。李長陵連語氣似是都帶著笑意,“梅賢弟不必拘禮,快快請坐。”江洵又命人看茶,小池偷偷在門外聽他們對話,不時從縫隙中偷看一眼,緊張得額間全是汗水。江洵問道,“今日你怎麼自己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過來了?你爹可還好?”江若嫣嘴角動了動,“我是瞞著我爹出來的,我爹說姑父事情忙,不讓我們多打擾姑父,可是機會難得,若是離開京城我就很難見到姑父了嘛。”她一口一個姑父喊得極為順口,江洵料到她早就有了準備,不覺眉毛跳了跳,也不再理會她,隻是跟李豫和李長陵聊起天來,三人聊得極為開心,不時哈哈大笑,江若嫣在一旁安靜地替他們倒茶,不時聽著李長陵高談闊論,嘴邊綻放出一絲笑意。江洵與李豫聊得開心,李長陵便特意與“梅鈺”聊了起來。“梅賢弟近日在讀什麼書?”梅鈺眼睛彎了彎,小聲道,“我可不能當著姑父的麵兒說,不然要被他罵的。”李長陵笑著指了指院落裡的那幾棵竹子,“不如我們去院子裡說。”李豫和江洵聊得口乾舌燥,喝完這盞茶才發現自己的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院子裡,跟梅鈺二人在院落裡那十幾棵竹子下鋪了墊子,席地而坐,相談甚歡。李豫頗為驚訝道,“我這個兒子,自小性情冷淡,又頗有些清高,平日裡不怎麼與人聊天,沒想到他卻與你這外侄一見如故,真是緣分呐!”江洵雖然心一直懸著,此刻卻也隻覺得欣慰不已,隻是微笑頷首慈愛地看著院落中的二人,含笑道,“確實是緣分。”“他們二人真是令我想起了一個詞——‘芝蘭玉樹’。”李豫知道江洵十分擅長書畫,忽地眼睛一轉,豪邁道,“老師,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值得留念啊。學生鬥膽請老師執筆作畫,學生自當為老師研墨。”江洵已然許久沒有這樣輕鬆開心過了,他看著庭院中的兩個小輩,笑道,“也罷,我今日便豁出去了。”李豫此時自是不知梅鈺便是江若嫣,隻笑道,“老師言重了。”江洵來到桌案邊揮毫潑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將他們二人畫了下來,此時正好江洵養的一隻大黃狗搖著尾巴衝梅鈺跑過來,江洵便也提筆將它畫了進來。畫完之後,李豫興奮地高聲將李長陵和梅鈺二人喊來觀賞。在一方頗小的庭院中、在青綠的細竹之下,兩個少年臉上帶著笑意,互相對視,旁邊還有一隻大黃狗正在衝他們搖尾巴。李長陵看到此圖不覺臉頰微微一熱,向梅鈺看去,梅鈺卻神態自若,道,“姑父把我畫得很是英氣。”一時眾人都笑了起來,江洵最終在左上角提筆寫下《芝蘭玉樹圖》幾個字,又落了款,才命人晾在一邊。江洵與李長陵直到用過晚飯才離去,離去前,趁長輩們不注意,李長陵解下自己腰間的環形玉佩遞給梅鈺,含笑道,“我與你一見如故,這玉佩便當是我的見麵禮吧。”梅鈺推辭不受,“這怎麼行?這玉佩兄長既隨身攜帶,必是兄長的心愛之物,怎麼送給小弟呢?還是——”她頓了片刻,小聲道,“還是將來送給兄長的心上人吧。”李長陵暖暖一笑,將玉佩放在梅鈺手中,道,“你就是我的心上人,江小姐。”說完微微紅了臉,對著江若嫣作了個揖,便走了出去。江若嫣聽到他的話羞得臉色通紅,內心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蔓延,立刻將玉佩藏在袖中,與江洵一起將他們父子送出了門。出了門,李豫奇道,“看來你與這個梅小哥很是一見如故啊。”他看李長陵臉色發紅,卻未回答他的話,不覺道,“你這是怎麼了?”半晌,李長陵才道,“父親沒看出來,他是江閣老的女兒嗎?”李豫恍然大悟,不覺哈哈大笑,“看來為父這門親事訂得實在是好啊。”李長陵臉色便更紅了。江若嫣直直地站著等著父親訓話,誰知江洵卻罕見地沒有責備她,隻是感慨地看著她良久,摸著她的頭,愛憐道,“今日看你對李長陵十分滿意,我總算是鬆了口氣——將來便是去地底下見到你母親,為父也有臉麵跟她交待了。”小池正在收拾碗筷,聽到這番話不覺道,“老爺不許胡說,你可要活到一百歲呢。”江若嫣正色道,“正是,父親以後不可以再說這種話了。”江洵便和藹地望著他們二人笑道,“好。以後都不說。”***“那麼,你知道這幅畫中……藏了什麼嗎?”李長陵看她似是陷入回憶,不覺問道。清音倒茶的手不覺微微一滯,驚詫道,“我爹在畫裡藏了什麼嗎?”李長陵看她神色不似作偽,放心了幾分,仍吩咐道,“若是知道些什麼,一定要告訴我,這些事不是你擔得起的。”“你也不必太緊張,既然你並不知道什麼,到時候無論問了你什麼問題,你照實說便是。”李長陵看她似是有些擔憂,安慰道。“好。”清音這才回過神倒好茶遞給他。李長陵接過來喝了一口,微笑,“小桃這丫頭看來頗得你的真傳,泡出來的茶跟你泡的已有七八分像了。”李長陵喝完了整壺茶,又聽她彈了《流水》《漢宮秋月》幾首曲子,才起身打算離去。臨行前,他聽到清音的聲音,“李大人以後——還是少來吧。若是被……被夫人知道了,怕是不好。”畢竟他現如今已經是首輔秦寧的乘龍快婿。當年江洵被打入大牢時,小姐跟她跪在李家大門外三天三夜,不過是想求李家想辦法讓他們再見老爺一麵而已,沒想到李家大門始終緊閉,根本沒有人出來見他們。後來官兵們抄家上門,她和小姐互換身份,小姐甚至沒機會見老爺最後一麵。她進教坊司一開始的日子是很難的,有一次拒絕接客差點被打死,還好當時李長陵及時趕到,救了她一命。在李長陵的照拂下,總算是可以賣藝不賣身,勉強在教坊司活下去。這六年來她無數次地想問他,為什麼當初那麼狠心不見她們,為什麼當初要拋棄小姐,又為什麼要娶老爺仇家的女兒?但每一次見到他,她都問不出口。李長陵回過頭看著她,淡淡道,“我已經來得夠少了。”他停頓了一下,道,“你放心吧,我心裡有數。”又從袖中掏出一個錢袋放在桌上,“這些錢你拿著用吧,若是有她的消息,告訴我一聲。我隻想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清音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大人,你還喜歡小姐嗎?”當年他雖然跟小姐退了婚,也沒有出手救老爺,但她跟小姐互換身份的時候,是李長陵在錦衣衛麵前認定她就是江若嫣,算是間接出手救了小姐。李長陵背過去的身影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然後道,“我的喜歡,一文不值。”說完這句話,他便轉身離開了。清音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錢袋,微歎一口氣,將銀子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