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倏然起身,走到程俊身邊,“快傳大夫來——找鶴年堂的施大夫,要快!”他側頭看了一眼範沛,“程俊與程辛氏自今日起便移交至刑部——”範沛試圖開口,裴璟卻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待程俊清醒後再行開堂審理。至於範大人所為,下官一定會向聖上呈奏。”範沛直直看著裴璟,裴璟卻絲毫不為所動,隻命人將程俊抬至刑部。刑部與大理寺平日裡配合慣了,王朗此時隻嗬嗬一笑,“也好,其實此案本來也就該歸刑部管嘛——”範沛陰惻惻看了裴璟一眼,甩袖離去。事已至此,王朗也無法再調停,隻是微歎一口氣,拍了拍裴璟的肩膀。裴璟長長地呼吸幾次,才拱手對王朗道,“王兄,隻怕這次要拖累你了。”王朗回禮道,“裴老弟你這就客氣了,我們倆互相拖累的次數還少嗎?”曾二郎,“……”裴璟又道,“不知大人對此案有何看法?”卷宗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到了王朗手裡,他沉吟半晌,然後看著裴璟道,“不知裴老弟有沒有發現,此案的關鍵其實是那幅畫?”裴璟點了點頭。二人心照不宣地都不再說話,王朗拱了拱手,也告辭了。裴璟不知為何突然下意識地向陳小刀看去,卻發覺她輕微皺眉,似是在思索著什麼,並未察覺自己的目光,倒是曾二郎被嚇了一跳,向他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裴璟懶得理他,道,“你們二人一起來吧。”說完便追上了王朗,道,“我跟你一起去刑部,看看程俊的情況。”王朗了然一笑,“可還要吃慶記的包子嗎?”裴璟微笑,“還真是有些餓了。”回到刑部,王朗命人買了十幾個包子,每人吃了幾個,鶴年堂的施大夫便過來回話,“這位程小哥並無性命之憂,隻是幾天幾夜未曾休息,此時是睡過去了,隻是……他傷了左眼,折了一條腿,這腿將養將養還能恢複,那左眼隻怕是……小人醫術淺薄,無能為力。”裴璟心中不覺沉重幾分,卻看到督察院禦史蒙懷匆匆走了進來,麵帶憂色。“蒙大人?”王朗立刻讓出位置,請蒙懷上座。此案三司會審,督察院的禦史蒙懷雖然資曆頗深,卻向來性格懦弱,知道是錦衣衛的案子巴不得跑得越遠越好,從未關注此案,如今突然來到刑部看來是有事發生。蒙懷卻並沒有坐下,隻是憂心忡忡道,“我方才聽說,李長陵今日下朝向聖上請旨查辦此案,皇上已經準了,明日便會下旨,讓他補刑部左侍郎一職。”刑部本就一直缺一個侍郎,隻是沒想到——聖上竟是將戶部侍郎李長陵平調到了刑部,更何況,李長陵還有一個身份,那便是首輔秦寧的女婿。裴璟聽到此事隻覺得內心仿佛壓了一塊石頭,目光不經意間向陳小刀看去,卻看到她身子明顯一僵,右手下意識地握住了腰間的酒囊。按理來說,此案與秦首輔有些牽扯,李長陵理應避嫌,然而他卻冒著被禦史彈劾、被天下人議論的風險向皇帝奏請審理此案。值得他冒這樣的風險,那麼這個案子裡牽連的事情便不會小了。王朗極為憤然,語氣卻還算克製,“論起忘恩負義,李家敢稱第二,這世上隻怕沒人敢稱第一了。”王朗此言卻是不虛。李長陵之父,乃是當今的次輔李豫。當年李豫乃是被江洵一手提拔,江洵對他頗為欣賞,二人私下還為子女訂下了婚約,訂下婚約的二人便是李長陵和江若嫣。誰知江洵剛死不到半年,李豫便轉投秦寧門下,迅速又為兒子李長陵與秦寧小女兒秦可敏定下婚事,二人已在三年前成婚。蒙懷歎了一口氣,“想當年在朝中為官的,但凡是寒門出生,哪個不曾受過老師提攜?李豫他在我們眾人中家境尤為貧寒,才能卻極為突出,老師頗有惜才之心,為他的前程的確費了不少力氣。”他頗為憐惜道,“老師年僅四十方得一女,平日裡視為掌上明珠,連唯一的女兒都許給了他的兒子。那個女孩小的時候我還曾見過,十分聰明伶俐,若是老師未曾遭難,想來如今也是嫁與書香人家為婦,怎會像現在一樣,是個人拿上幾個銀子便能見到的?”難得聽到有人替父親講話,陳小刀眼睛一酸,她極力克製住自己的眼淚,側頭對曾二郎道,“我去個茅廁,去去就來。”曾二郎點了點頭。裴璟這才知道原來蒙懷也曾是江洵的門生,他平日裡看起來像是個到處插科打諢的老好人,能說出這樣一番話,裴璟不覺對他另眼相看。裴璟入朝六年,算起來恰好是江洵死的那年他才剛剛入朝,他未曾有幸跟江洵同朝為官,卻也知道無論是從朝中的威望還是百姓的擁護來說,江洵都算得上是個好官。——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怎麼可能叛國呢?裴璟微微抬頭,似是在沉思著什麼,來回幾步走到曾二郎麵前,忽然盯著他問,“陳小刀呢?”“啊?”曾二郎嚇了一跳,“她……她方才出去了,說是人有三急……”陳小刀疾步出了刑部,趁人不注意越牆而上,終於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風馳電掣一般向教坊司的方向奔去。幸好,她還有清音。這些年來,在她最難過的時候,清音始終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眼前的景物向後散去,她一路狂奔至教坊司,找到清音的房間快速翻了進去。小桃正在服侍清音用茶,聽到聲音不覺回頭詫異道,“窗戶怎麼突然開了?”她剛想走過去關窗便聽到清音道,“不必關了,我正好透透氣,你先出去吧,我歇息一會兒。”清音向來不太需要服侍的人在身邊,小桃聞言便走了出去關好門。清音連忙將門閂鎖好,又將窗戶關好,陳小刀才跌跌撞撞地從暗處走了出來。清音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神色恍惚的樣子,一下子過去扶住她,“小池,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嗎?”從她們互換身份的那一刻起,她就永遠是小池了。她直直地看了清音半晌,忽然忍不住失聲痛哭。清音將她攬在懷裡,握住了她的手,似是要給他力量,低聲呢喃,“小池,不要怕,姐姐在這裡。”陳小刀喃喃,“我不怕,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一會兒就好。”陳小刀伏在她肩上平定了片刻,方擦乾了眼淚,淡淡道,“我今日遇見了老爺舊日的同僚,他……說起了一些老爺的事情。我沒想到,原來在這個世上還有人願意替老爺講話。”她微閉了雙眼,長長地呼吸著,“這件事比我料想到的,還要難——時隔多年,我以為我經曆得已經足夠多,沒想到見到故人還是難免波動。”“你可以做到的。”清音緊緊捏著他的手,堅定道,“你耗費了這樣久的心血,努力了這樣久,上天一定會眷顧我們的。越是艱難的時候,才越是關鍵的時候,你一定會挺過去的,我們——一定會挺過去的。”陳小刀頷首,眼神慢慢恢複了清明,微笑道,“謝謝,若是沒有你,我真不知該如何堅持下去。”清音緩緩道,“我如今是最沒用的,又能做得了什麼呢?”陳小刀慢慢地握住她的手道,“你一直都陪著我,這就已經足夠了。”她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間,道,“我出來得急,得回去了。”“千萬小心。”清音略有擔憂地囑咐道。陳小刀頷首,正要走,清音又叫住了她,“等等。”陳小刀回頭。“我又替你繡了幾方帕子,你帶著用吧。”清音剛要去拿,便聽到小桃欣喜的聲音,“姑娘,李大人來找你了。”清音與陳小刀皆是一驚,李長陵溫和的聲音從門外清晰地傳了進來,“清音?是我。怎麼還鎖了門?”熟悉的聲音,讓陳小刀一時失神。“這就來。”清音胡亂地拔下了自己頭上的簪子,將床幔放下,打開窗戶示意陳小刀離去,然後才伸手開了門。陳小刀一個翻身跳上屋頂,然而鬼使神差一般,她並沒有即刻離去,隻是躺在屋頂上,頭靠近窗邊,拿起腰間的酒囊,喝了一口,耳邊傳來二人模糊的聲音。清音打開門看到李長陵穿了一身青衫常服,略微不自在地笑了一下,道,“你……怎麼來了?”李長陵溫和一笑,走進屋內,四下觀察了一番,看著放下的床幔,似是玩笑,“天還沒黑,怎麼這麼早就要休息?”清音吩咐小桃去煮茶,又極為自然地坐在鏡前梳妝,“不過是方才有些頭疼,想略躺一躺罷了。大人既然要來,怎麼不提前派人說一聲,我也不會如此失禮。”李長陵看著她梳妝的背影,懷疑般地掀開了床幔——那一瞬間,他似是鬆了口氣,又似是微微有些失望。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你隨意彈首曲子來聽吧。”清音梳好妝拿起放置在一側的琵琶,便開始彈那一首《楚江秋》,聲音婉轉動聽,又有幾分說不出的哀怨,李長陵在她的琵琶聲中緩緩走到了窗前,推開了窗戶,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街上行人行色匆匆。陳小刀感覺到李長陵就在她頭下方的位置,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屋頂,能聽到她輕微起伏的呼吸。清音一曲彈完之後放下琵琶,亦是來到窗邊,問道,“你今日來找我,可有什麼事嗎?”李長陵卻答非所問,目光似是望著極遠的天邊,“你有她的消息嗎?”清音微微怔忡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我方才,差點以為她在這裡。”李長陵淡淡,“她在這世上,除了你,還能找誰呢?如果她還活著,總會來找你的吧?”清音克製住心中的震驚,平靜道,“也許吧,但是找到我又能怎樣呢?我既盼著能再見到她,又盼她離這京城越遠越好,哪怕此生再也不見,隻要她能好好活著,也是好的。”李長陵沉默良久,似是失神一般,直到小桃推門而入將茶放下,他方回過神來,坐到桌前,道,“我是來告訴你,近來有個案子可能需要你去刑部作證。清音示意小桃退下,替他倒上一杯茶,“喔?”“你還記得那幅《芝蘭玉樹圖》嗎?”李長陵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