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煜安離開A市後,我和師兄師姐一起去演出,巡演自南方開始一路北上,中間有一戰就在鄰市,演出完我們迫不及待地回了A市,做短暫的休息。前輩對我們這次的危機處理非常滿意,邀請我們聚餐。聚餐那天傍晚,我去幼兒園,準備接洛洛跟我一起去吃大閘蟹,好不湊巧,我在幼兒園裡撞見了林以灝。我看見他把洛洛從滑滑梯上抱下來,一隻手抱著洛洛一隻手給洛洛拿著小書包,對洛洛說:“你媽今晚有事,我帶你去買玩具,可以嗎?”洛洛抱住林以灝的脖子,親昵地說:“謝謝林哥哥!”“不,叫我叔叔!”林以灝糾正道。我站在幼兒園門口,聽見這話幾乎是咬牙切齒,踢了腳旁邊的電線杆,大聲說道:“叔叔?你怎麼不教她叫你爸爸呢!”林以灝這才注意到我,驚訝地朝我看過來,洛洛大喊著小姨,我一生氣連自己的侄女都沒搭理,飛快地離開了難堪現場。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久,記得以前洛洛一直都不喜歡林以灝的,倒也不是非常不喜歡,是以前姊姊不願意讓洛洛和林以灝有接觸,現在姊姊都肯放心讓林以灝來給她接孩子了,這樣想著,我抬手揉眼睛,我想哭,不行我受不了了這委屈!當然我不會真的哭。隻是那天晚上的聚餐,陽澄湖的大閘蟹都變得索然無味,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後來我們一路北上,演出順利結束,大家說好回去A市,邀請師娘和前輩一起辦慶功宴,但我選擇留了下來。在那一天,我告訴了師娘和所有人,我也要退出梨園。我熱愛梨園,那是我生長的地方,我不到二十歲的人生裡,一大半的時光都在梨園度過,我可以陪伴它度過每一個艱難時刻,但我終將會成長、會離開。就像我也不想和林以灝恢複從前的關係,我愛著他,大可以坦坦蕩蕩地成為前任,而我的朋友很多,我不需要和一個前任糾纏,用曖昧不清的態度繼續做朋友。其實也有很多不甘的,林以灝給我的愛情隻有一個夏天,在這之後,我在旅行中認識了新的朋友還沒來得及給他介紹,去山頂拍了漂亮的日落好想與他分享,夏天他給我買回來的雙皮奶很好吃還沒來得及問是哪一家的……但是夏天,早就已經過去了。大家回去以後,梨園開始積極招收新人,戲班經過這麼一折騰,走了不少人,也融進了新的夥伴,非但沒沒落,反而壯大了不少。這時候已經是立冬,回來北京,首要的事情是去看Nevaeh,在這之前和柳煜安的通話中,我已經知道,Nevaeh的病情已經逐漸恢複平穩,從ICU轉到了原先的康複室。但直到我走進了熟悉的1428號康複室時,我才知道,情況仍舊不夠樂觀。Nevaeh雖然一直未曾蘇醒,但原先她的狀態都很好,氣色紅潤有精神,宛若熟睡中的少女,現在臉色暗黃,臉上淡淡的嬰兒肥全部消失不見。柳煜安再也無心他的科研工作,每日守在Nevaeh的床邊,謹防意外。他看上去倒是很平靜,再無從前那種無措感。我悄悄地問了醫生Nevaeh現在的狀況,醫生隻告訴我六個字:“儘人事,聽天命。”病房原本被布置地像個溫馨的少女小屋,這會兒壓抑的讓人透不過氣,唯有每天更換的新鮮蘋果香氣,稍稍給人帶來生機。我看著日益消瘦的Nevaeh,走過去牽了牽她的手,輕鬆地說:“Nevaeh,我們一個月沒見了,你要快點好起來,明天我帶上新發現的總裁文,過來讀給你聽。”待到晚上十一點,柳煜安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的眼神從始至終都在Nevaeh臉上,給我的感覺是,害怕這會兒不多看看,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呸!我這烏鴉嘴!我問他要不要回去休息,他搖頭,我回去後,聽大家說起柳煜安。阿舒咋咋呼呼,對所有的事一概不知,她說:“Dean這次好像是去溫哥華了,唉他每次出國都不和我們說一聲,我還想讓他幫我代購個包呢!”其實我心裡大概也了解,除非有奇跡,否則Nevaeh終究會離開,心裡計劃好明天先去一趟學校,處理完近期落下的事,就立刻去醫院。第二次清早我便去了學校,先是去找了輔導員,證明自己已經到校,再去老師那邊,把最近沒來學校的情況做了說明。話劇社那邊,學長學姐繼馬來西亞演出反響熱烈後,彼時轉戰去了文萊,我在學校的官博和鐘桕工作室發的微博中都了解到了,他們可能會來個東南亞巡回演出。我在學校耽誤了不少時間,臨走之前還去圖書館拿了本帶上,趕去醫院時已經是傍晚。去的時候便覺得那裡不對勁,走進病房,裡麵聚集了一群醫生護士,大家進進出出,護士小姐跑來跑去急的滿頭大汗。見到我時,抓住我問:“顧小姐,你能聯係得上柳先生嗎?”“發生什麼事了?”“病人不行了,心跳即將停止。”我向後倒退了兩步,扔掉手裡抓著的,立刻衝進了病房。Nevaeh永遠是那樣一副恬靜的樣子,好似沒有受過人間疾苦的少女。這時候我的眼淚滾滾而落,這件事真的好殘忍啊!她要死去了,馬上就沒了,在我的眼前。柳煜安應該是又躲起來了吧!他不敢見Nevaeh離開,坦白說,我也不敢,眼睜睜看著一個年輕而漂亮的生命,在我眼前死去。我努力上前,一步一步走到Nevaeh身邊,握了握她的手,輕聲對她說:“Nevaeh,你等一下,拜托你一定要等一下,我這就去把柳煜安找回來,你等我們送一送你。”說完我飛快地衝了出去,我一邊掏出手機撥柳煜安的號碼,一邊往電梯那裡爬,偏偏電梯久久不來,像出了故障一般,兩個都同時停在了十八樓。我沒有辦法,轉到了樓梯道那裡。一邊跑一邊對著電話裡的忙音大喊:“接電話啊接電話!柳煜安你去哪裡了!”拐角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蹲在樓梯道,我嚇了一跳,無心仔細看,連忙繼續往下跑。這個男人突然起身擋在了我麵前,他的眼睛裡一直有淚水不斷湧出,他問我:“你是如霜的朋友嗎?”我搖頭,繞到另一側準備走。他拉住我,繼續問:“你在給柳煜安打電話?”“你是誰?”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眼前的這個男人看上去大概三十多歲,麵貌英俊,個子也夠高,唯獨他的頭發,幾乎都白了。他突然放聲哭泣了起來,佝著腰大口喘息著,對我說:“請你、幫我給如霜捎句話,幫幫我,給如霜捎句話……”如霜……如霜,目光交錯間,我猛然想起了什麼,不可思議地捂住嘴巴。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問:“你叫什麼名字?”男人抬起無力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輕輕地吐出了自己的名字——“趙以深。”這三個字的說出,仿佛用光了他的全部力氣。我本能地倒退,想離他遠一點,卻由於腳後是台階,不小心跌坐到上麵。趙以深扶住我,他繼續說:“來不及了!你去告訴如霜,不要害怕,阿深現在在她身邊,我陪著她,再也不離開她了。”“你這個變態!”我甩開他,迅速地從地上爬起來,往上麵跑去,我跑到上一層,突然又轉過頭,看著那個仍舊站在原地的男人,我問:“如霜和柳煜安,是什麼關係?”“兄妹,如霜姓柳,是柳煜安的異卵雙胞胎妹妹。”趙以深打量了我一眼,一張爬滿眼淚的臉展現著無邊無際的絕望,深深的眼窩裡毫無光芒。他沒有了柳煜安給我描述的那個總裁的傲氣,此刻如同一個飽經滄桑的罪犯,在做最後的懺悔。我跑到更上一層,不可抑製地大哭了起來,原來病房裡那個看上去天真爛漫的Nevaeh,就是來來回回在地獄中走過無數次的雙雙。而柳煜安,他和Nevaeh一起在得不到愛的家庭中長大,寧願選擇被拐進大山裡的日子,他唯一的希望和羈絆,就是他的這個妹妹啊!上天對這對天使一樣的雙胞胎何其殘忍。我這樣想著,繼續跑回病房,擁抱住Nevaeh,我能感覺,她的心跳在一點點地變得微弱。我說:“雙雙,好遺憾直到現在才認識你,但很慶幸,終於認識了真正的你。求求你了,你再等一會兒,等下再走,悄悄跟你說,你愛的人,現在都來看你了,他們都想要一直陪著你,但你親愛的哥哥現在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們再等他一會兒,好不好?”這時候,Nevaeh的眼角開始有淚水滑落出來,我正在了解她,而她很快就要離開了。我繼續說:“親愛的雙雙,下輩子如果可以,我們也做好朋友好不好?還有柳煜安,他真的好愛好愛你,若有來生,真希望你們還能相親相愛。人間多災多難,雙雙姐姐,來這裡一趟,辛苦你了……”我哭了好久,Nevaeh也不斷地掉眼淚,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但我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我很難過,這份難過猶如一種來自心底的絕望,對所有悲痛遭遇的無力反轉,我對Nevaeh沒有多麼深刻的感情,但這一刻,我的難過有如自己正在失去最重要的東西。這時病房的門又一次被打開了,我轉過頭,柳煜安笑容清澈,他雙手捧著一個大玻璃碗,裡麵裝著剛洗好的紅蘋果,散發出熟透了的香氣,那幾個蘋果好看極了,又大又圓,完美無瑕。而後他對旁邊的醫護人員說:“你們都出去吧!我自己送我妹妹走。”他把玻璃碗拿到床頭櫃上,對Nevaeh說:“Nevaeh,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最好的蘋果了,又好看又香,你還喜歡嗎?”Nevaeh的眼淚不斷湧出,順著眼角流到枕巾,柳煜安卻笑容滿麵,他用雙手給Nevaeh擦拭淚水,落落大方地說:“妹妹,我們不哭了,沒那麼悲傷,這輩子緣分到這裡了,就來生再見吧!來生換我保護你,我守著你哪兒都不去,再不許任何人傷害到你。彆害怕,你安心離開吧!我會……過得很好,日後我們年年清明冬至再見,我給你帶最好的蘋果。”我背過身去,用雙手捂住臉。在我背過身去不到一分鐘後,我聽見“嘀——”的一聲警報,轉過頭來,床邊的心電監護儀,代表著心跳的那一條已經呈現出一條直線,Nevaeh年輕的美麗生命,就此結束。她應該也是硬撐著最後一口氣,等著哥哥來和自己說最後的告彆吧!我讀到過很多悲傷的故事,無論有多淒慘,都不及故事的最後,作者說,故事改編自真實事件。柳煜安從始至終都表現地非常平靜,平靜地看著Nevaeh離開,平靜地在她額頭上落下了最後的親吻,和她告彆說:“妹妹,晚安了。”又平靜地走出病房,在死亡通知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直到Nevaeh的遺體被推出康複室,我看見趙以深站在走廊儘頭的窗戶邊,他臉上再無淚水,取而代之的是和柳煜安一樣的平靜,見柳煜安出來,立刻彆過頭去。翌日中午,柳煜安的父親趕來醫院,那是一個長得像豌豆先生的中德混血男人,他神情悲痛,小心翼翼地走到柳煜安身邊和柳煜安說話,柳煜安沒有理他。同一天晚上,趙以深在醫院天台跳樓自殺,據說掉下去時,胳膊腿和頭都折斷了,那個為愛情拋棄豪門光環的癡情渣男,他最後選擇了尊重心愛之人一輩子不再見的願望,又追隨著雙雙踏上了死亡之路。我想起他讓我轉告給Nevaeh的那句話,他說他會陪著她,再也不離開。柳煜安聽到這個消息時,表現的極其鎮定,直到Nevaeh被火化,柳煜安的父親把Nevaeh的骨灰盒帶去家鄉埋葬,柳煜安也沒有去。但那個夜晚,他坐在地下車庫的角落裡,抱頭痛哭了好久好久。我坐在他旁邊,對他說:“柳煜安,不要害怕,你把所有的難過全部哭出來。”“可是有關Nevaeh的一切,我全部失去了。”他像個小朋友一樣,哭的又用力又不知所措。我輕聲說:“呐,你看,Nevaeh的名字,倒過來寫,heaven,天堂,Nevaeh去天堂了,那裡很快樂。”“我也這樣想……”柳煜安擦了下眼淚,繼續痛哭流涕。“她本就是天堂裡的一個小天使,因為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可能是貪嘴偷吃了一塊蛋糕,也可能是沒有認真學習飛行,或者自己跑出去玩迷了路,被罰來人間走這一遭,現在她離開了,一切都過去了。我爸爸媽媽也是這樣,天上的天使們,來這裡過得不開心,但是沒有關係,現在都過去了,他們回到幸福快樂的天堂去了,那裡,有屬於他們的一方天地,他們會,很快樂。”柳煜安使勁點頭,他說:“歆午,我再哭一會兒,哭完這一次,以後再沒有任何事會讓我掉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