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在雨中盯著林以灝的背影看了兩分鐘,然後一個人回到家裡。回去時家裡沒人,我渾身濕漉漉的,躺在房間的地板上,板磚冰冷刺骨。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林以灝上樓的腳步聲,步伐匆忙。我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他就推開了我的房門,敲門這個流程他省略了,直接走到我麵前,彎腰把我從地上拽起來,問我:“你例假要來了還在地上躺著,想被疼死?”“對不起。”我看著他著急生氣的樣子,想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林以灝微微一愣,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和額頭,語氣收斂了很多,他問:“你今晚,是不是去瑜徽那裡了?”我沒有回答,沉默了一分鐘,林以灝又問:“歆午,你從小就害怕打雷,擔心待在外麵會被劈死,今晚怎麼還一個人往外跑?”因為是姊姊的生日,往年姊姊生日我都跟著師娘出去演出了,隻有今年空下來,我想過去給姊姊一個驚喜,沒想到給自己弄了個驚嚇。我一直不說話,林以灝試圖拉我起身,他說:“身上都是水,你趕緊去洗澡。”我沒起,抬起雙眼仔細地看了看林以灝,他長得和師娘很像,所以特彆好看,從小到大模樣都沒怎麼變過,這樣想著,我居然就把話說了出來,我對他說:“林以灝,你長得真好看。”他遲疑了下,伸手扯了扯我臉上的肉,“你這樣誇過多少人啊?每次我媽要懲罰你,你都這麼和她套近乎。”“那不是套近乎,你要知道,師娘也好看呐,好看的人有很多。林以灝,總有一天,在我眼裡,你和每一個長得好看的人都沒有區彆,你也會變成千千萬萬人的其中之一,不再是我唯一喜歡的男孩子。我現在有點不甘心,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現在的喜歡是什麼樣的,你總覺得我是隨口說著玩的,所以從來沒把我的喜歡當回事。告訴你實話,我對你的喜歡,是以後想給你生孩子,將來也可以為你改變自己的那種喜歡。”林以灝把手從我的臉上移開,我們麵對麵坐在地板上,再次陷入沉默。然後他抱住我,我濕漉漉的頭發挨著他的脖子,他身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是家裡洗衣精油的味道,我很喜歡。他說:“歆午,你想錯了,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也知道你喜歡我。但這樣的喜歡,和愛情是兩碼事,我也喜歡你。未來隻有你自己值得為自己做改變,結婚生子,你要從中找到意義和樂趣你再去做,沒有的話就不要觸碰。你現在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為將來你的完滿人生做準備,你會擁有好的愛情,知道嗎?”他說著,拍了拍我的腦袋,“快去洗澡。”我認真地點了幾下頭,這天晚上我很平靜,沒有流一滴眼淚。我沒有告訴林以灝,除去姊姊生日這天我見到他,有一次姊姊來學校給我送飯,我也看見他了,看見他在姊姊拎著餐盒離開時,為姊姊打開了他的副駕駛車門。還有一次,在洛洛玩耍的兒童樂園,當時洛洛在坐滑滑梯,我去洗手間時,看見林以灝就在附近打電話。我從抽屜裡找到來自北京的藝考合格證,然後坐在床上,抱緊我的醜貓頭鷹,它是真真正正屬於我的。我一夜無眠,《董小姐》的旋律一直在我耳邊回蕩,淩晨五點天亮時,我想起它的歌詞——“董小姐/你可知道我說夠了再見/在五月的早晨/終於丟失了睡眠……”就在這一天,我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帶著貓頭鷹一起。之後發生的事情也很平淡,到了高考,這個中國學生和中國家長萬年逃不開的話題,每年到來之際驚動四方。開考當天,林以灝逃課送我去考場。我坐在他的副駕駛上,打開車窗,迎風看著周圍的各路送考大軍,懶洋洋地哼唱著《女駙馬》:“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哇/好新鮮哪……”林以灝把車開到考場外,嫌棄我的無精打采,囑咐我說:“小女孩,彆中狀元了,你安安分分考試,彆中途開溜,回來想要的所有口紅我都給你買。”我驚奇,扭頭看他:“所有都給買?都不用陪你睡覺啦?”林以灝毫不猶豫,抬手就打了我的頭:“再亂說話我打死你!我就在這兒等著,你要敢提前交卷出考場,我給你頭擰斷。”我拿上筆袋,打開車門跳下去。關於陪林以灝睡覺的事,我悄悄和你說。林以灝十一歲那年生了場病,住進醫院。我在病房外,偷聽到他央求林叔叔留下來陪他一晚,和他一起睡覺。但林叔叔是個大忙人,那天傍晚司機已經在醫院外麵等候多時,林叔叔走後,隔著病房的玻璃窗,我看見林以灝哭了。當時我就走進病房對林以灝說:“林以灝,你要是給我買桔子汽水,我可以陪你睡覺。”我當時年紀還小,說的話也絕無任何內涵影射,隻是剛好那天在同桌那裡喝了一口桔子味的汽水,味蕾對它著迷起來,回來師娘不給我買罷了。林以灝覺得這件事是他作為男子漢的恥辱,威逼利誘不許我說,隨著年紀的增長,更加不許我提。唉,我發誓我說的睡覺真的就隻是睡覺而已,他自己總要想歪,一聽我說這話就要打我。但我也不是個會聽話的小孩,我利用“陪他睡覺”這件事,要求林以灝幫我實現了無數願望,我房間裡小一百個娃娃,都是通過這種方法威脅林以灝,從娃娃機裡抓出來的。轉眼過去了十年,這十年裡我們漸漸長大,林以灝由小時候對林叔叔的崇敬,到青春期和林叔叔的爭執,以及現在的稍有疏遠,我再也沒聽林以灝提起過讓爸爸陪自己睡覺了,可我仍然常常把這件事掛在嘴邊,這招屢試不爽。考試時我沒有緊張,考完後也沒覺得如釋重負。最後一門英語考試結束,我站在高中的教學樓上,頭頂是藍天白雲,眼下是空無一人的籃球場。幾年前,林以灝在這裡上學時,我跟著他一起來這裡,他教我運球和三步灌籃。那也是在夏天,熱的時候他偶爾會掀開自己的球衣扇風,我也覺得熱,不自覺地學著他,掀了下球衣露出肚皮。林以灝當時正在喝水,看我這樣,差點被一口水嗆死,趕緊過來把我衣服拉下去,小聲斥責我說:“我要是把衣服脫了,你是不是也跟著一起脫?笨蛋,你是女孩子啊!”那時候林以灝的自行車後座是我的,現在他的汽車副駕駛也是我的,甚至將來有一天他若是當上機長,我都想在飛機上占個位置。我一度以為我們永遠屬於彼此,而這些東西不過是被我霸占了,但終有一天,它們會屬於林以灝真正喜歡的女孩子。我盯著籃球場看了好久,仿佛看見了很久之前的我和林以灝。恍然間有種感覺,自己真的長大了,長大給我最直觀真實的感受,是可以直麵一些求而不得的感情。高考後的暑假,師娘不再要求我罰站,也不再約束我去梨園。用林以灝說的話,被學習和唱戲折磨了十多年,是時候過點自由的日子了。整個暑假我帶著洛洛四處遊蕩,和林以灝的關係繼續維持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與疏遠。他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即便做不成戀人,我也斷然舍棄不了和他的情誼,但從前他假借陪我的名義去接近姊姊,讓我感覺受到了欺騙和背叛。北京的錄取通知書寄過來時,姊姊哭了。她緊緊地抱住我,眼淚全掉到我臉上。姊姊說真幸運爸媽離開後,我還能健康快樂地長大,以前她沒能一直陪在我身邊,以後我又要離她遠去了。七歲那年我被師娘帶走福利院,和姊姊分開時我哭的一塌糊塗,姊姊也沒有當我的麵掉一滴眼淚,這一次她卻哭了一個下午。我三歲時爸爸媽媽就離開了,關於他們的事情和記憶,我都知之甚少。僅有的回憶中,爸爸和媽媽很相愛,也很愛我和姊姊。小時候爸爸在外上班,媽媽在家照顧我和姊姊。每天到傍晚媽媽做好飯菜,我和姊姊就會去巷子口等爸爸回家,爸爸看見我們,會跑過來把我抱起舉高高。那時候,我們家附近的一塊地被房地產開發商買下來建新樓盤,爸爸在建築工地上當負責人,據說是現場的梯子不穩,爸爸從樓上摔了下來。媽媽在爸爸出殯那天,喝了毒藥離開人間……這些事情我聽周圍的大人們議論過,姊姊告訴我,爸媽活著很累,所以提前一步去了天堂。她把我保護的很好,但她沒有治愈自己,這些年來姊姊一直活得壓抑,小時候的她不是這樣的。姊姊說,她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照顧洛洛和我好好生活,戀愛結婚這些事她不再考慮。其實姊姊年輕漂亮,追求者很多,但她過於悲觀。我不知道未來會是怎麼樣,對於林以灝不喜歡我這件事,我確實很難過,但這種難過不會一直持續,除去暫且無法觸及的愛情,我還有親情、友誼,生活也絕非全由感情組成。林以灝不喜歡我,總有一天他會意識到,那是他的眼睛有問題。但是好像,也沒什麼大問題,畢竟他喜歡的人是我的姊姊,姊姊是很優秀的人。我十八歲生日那天,林以灝天還沒亮就把我叫起,帶我去鄉下的集市。在那裡,我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小貓頭鷹。貓頭鷹腦袋大大的,眼睛和嘴看上去都特彆犀利,小販從山裡捉了五隻,拿來集市上賣,250一隻。我蹲在地上,把手伸進籠子裡想摸貓頭鷹的頭,林以灝把我的手拉出來,“咬不死你!”小販看出我喜歡貓頭鷹,慫恿林以灝買一隻送我。林以灝說:“您賣這東西犯法啊!”“犯哪門子法咯?”小販光速變臉,幽怨地看著我們說:“愛買不買,不買拉倒,這玩意兒槍手的很,有的是人稀罕。”林以灝從錢包裡掏出十張紅色人民幣,“買四送一,都給我吧!”小販接過錢,也爽快起來,買四送一,再附贈兩個籠子。林以灝提著貓頭鷹,我跟在他身邊,問:“你買五隻送給我,師娘肯定不讓我們養。要是被人舉報了,我們是不是還得進拘留所?”林以灝回我:“小女孩,這自作多情的毛病你得下功夫改改,我說過送給你嗎?”我臉一紅,“你去年就說送給我了!”“去年送你的那隻,不還在你床上躺著?”林以灝反問。我瞬間啞口無言,他倒還說得起勁了,“顧歆午,你這口是心非的毛病也得改。你好意思吐槽那隻貓頭鷹醜,去哪兒都帶著,不是挺喜歡的嘛!”“你到底買它們乾嘛?”我轉移了話題,問,“不會要吃它們吧?”“要是送給你,你怎麼做?”林以灝問我。“放走吧!”我想了想,說,“林以灝,小時候我在福利院,有一次和小夥伴們一起捉住了一隻麻雀,我們喜歡它喜歡得不得了,想一直養著它。結果不到一天,麻雀就死掉了,其實我們都想儘力照顧好它,但它沒辦法和我們相融。後來我明白一個道理,如果無法說服共同生活,我們就應該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林以灝皺了皺眉,又舒展開,轉頭看著我,感歎道:“我家傻孩子終於長大了,爸爸真欣慰了。”我跑到他身後,跳起來使勁捶了下他的狗頭,他手裡拎著貓頭鷹沒法還手,真是解了我的心頭之恨。之後我倆去了森林裡,把小貓頭鷹們都放走了。放走它們之前,林以灝拿單反給我和小貓頭鷹拍了合照,我看著它們揮著翅膀離我而去時,想起了自己和林以灝的關係,像我說的那樣,對於感情我們沒辦法說服對方,我能做的就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遠遠地看著他。這天晚上,師娘為我舉辦了很正式的成人禮,邀請了梨園的所有人,還有我在學校的同學,連姊姊都破天荒地帶著洛洛來到了林家。關燈吹蠟燭時,林以灝站在我身邊,他說:“歆午,我突然感覺時間過得太快了,你都十八歲了。但好像前一天,你還待在家裡又哭又鬨,央求我媽帶你回福利院找你姐。”我閉上眼睛,悄悄許下一個願望,吹滅蠟燭的那一刻,我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對麵,姊姊帶著笑意的麵容。那天晚上林以灝顯得比較正經,他三番五次地去接近姊姊,和姊姊一起端著酒杯在窗台上喝酒。一群人一起開玩笑時,他笑起來,眼睛會看向姊姊,而我會看向他。我和董小澤還有小愛師姐一起,嘗試著喝了紅酒,喝了兩口就頭暈。以前林以灝喝啤酒時,我喜歡拿他的啤酒喝一口,有一次他故意倒了白酒在杯子裡,我沒注意,吞下去差點辣壞了嗓子。我躺在沙發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有意識後來是林以灝把我抱回了房間。十七歲時,我知道自己喜歡的男孩有喜歡的女孩,然後在十八歲時,我決定離開自己喜歡的男孩。高三的暑假悠長而快樂,偶爾我的心情也變得惆悵。林以灝會像小時候那樣,陪我去公園放風箏、帶我去嘗試新鮮美食。我學著化妝和穿搭,他會送我口紅和包包,我從他那裡收到了一個又一個的驚喜。而每一個驚喜,都加重了後來的我,對林以灝的每一次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