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灝抬起頭,仔細地打量著我,他看上去好像很難過,喝醉酒一般,眼睛裡透露著和平常不一樣的東西。但是我沒辦法揣測他的心思,我說出這話,其實很緊張。他站在門前,倚在門框上,緩緩開口說:“歆午,愛情不是這樣,未來我完全可以說服自己去和一個不愛的人過一生,但我絕對不會在不愛你的情況下和你交往。我一直喜歡你,這種喜歡和愛情無關。”我鼻子一酸,林以灝繼續補充:“彆撅嘴,你哭我也不會答應你,歆午,原則上的問題是不可以妥協的,我可以為你做千千萬萬件事,我也會永遠喜歡你,但在愛情方麵,非要說禮尚往來的話,我不愛你,你該放棄。”我抬起手,他又說:“眼淚還沒出來,彆擦,演技不到位。”我雙手抓住床上的醜貓頭鷹,使勁全力想砸到林以灝身上,奈何貓頭鷹隻拋出一米,就落地了,氣死我了我以前扔鉛球都能扔小十米的。我說:“你現在沒眼光,哪天幡然醒悟再來喜歡我,我才不會給你機會!”他低頭淡淡地笑了下,走過來彎腰拾起地上那隻蠢笨的醜貓頭鷹,重新把它放回我床上,“早點睡,晚安。”我用自己還沒廢掉的另一隻腿,把貓頭鷹踢下了床,在房間裡大聲哀嚎。我知道林以灝一定在房門外沒有走,但他也不會進來哄我。淩晨三點多,我又跳下床把貓頭鷹抱回床上,我嫌它醜,可抱著它睡覺我會覺得很安心。我一直睡到中午,醒來時眼睛腫著,臉也腫了。出了房門,林以灝已經收拾好行李,他見我出來,囑咐我說:“剛才去超市我順便買了點零食,在我房間裡,你自己去取,這些天在家認真學習,成績那麼差得長點心了!還有不要挑食,阿姨做的飯不好吃你也得好好吃,知道了嗎?”“彆裝得一副你好關心我的樣子!”我彆過頭去,坐到沙發上。林以灝走到我身邊,他想摸或者拍我的頭,手停在半空中,我抬起頭和他對視,他又收了回去。“在家聽話,你藝考時我回來陪考。”“不必。”“我走了啊!”我沒說話,也沒看他。直到林以灝關上了房門,我知道他真的走了,一瘸一拐地跑到落地窗前朝樓下看去。林以灝要遠行了,司機幫他把行李箱塞進車裡,他上車之前,突然抬起頭朝窗戶這裡看了我一眼。我嚇了一跳,趕緊躲到窗簾後麵。林以灝走後,我努力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數學和物理上,認真學習了一個月,師娘他們從南方回來時,數學和物理卷子我都能做及格了。及格在彆人眼裡是基礎,可對我這種常年在五六十分徘徊的人來說,已經實現了質地飛躍。董小澤對我的突然轉性驚訝不已,一時忘記他在演出中沒取得理想名次的失落,他甚至還和師娘胡說,認為我是受了刺激,建議師娘帶我去心理科檢查。這次在南方的演出結果不好不壞,和省內其他戲班的競爭中,排名第五。祝孟師姐不在時,梨園班裡的其他師姐們聚在一起小聲議論,說她的角色定位根本不適合陶金花,害了小愛師姐過敏不能參賽,結果自己還不是一樣沒拿到前三,這是報應。董小澤蹲在一旁仔細聆聽,時不時點頭附和:“可不是!可不是!”我不知道這些是否屬實,但林以灝曾經明確告訴過我,不要去參加任何八婆們談論的是非八卦,謹記禍從口出。他說的八婆,就是梨園班裡的師姐們,還有……董小澤。又過去半個月,我腿上的石膏被拆除了。暑假結束,高三也來了。我即將參加藝考,為了藝考,師娘加大了我每天的訓練量,雖然我不需要再和師兄師姐們一起參加巡演和比賽,可我每天花在練聲和形體訓練上的時間,都在六個小時以上。姊姊每個星期都會來學校給我送便當,還是和往常一樣,她對我很好,我也很喜歡她,但我隱隱感覺到,我們的親密在默默拉開距離,姊姊牽我手時,我會不由自主地猜測,她和林以灝有沒有牽過手。來年一月我去參加藝考。這一次林以灝沒有騙我,他真的在我藝考之前回來了,說要陪我去考試。從去年七月到今年一月,林以灝離開了半年。藝考之前我一直想著他說過會回來的話,又覺得那或許隻是他的隨口一說,不能給自己希望,但他真的回來了。按照師娘的計劃,我參加完省考,再去本地的幾所高校參加校考就足夠。甚至師娘已經為我尋覓好滿意的大學,是和林以灝在一個大學城的藝術學院。林以灝陪著我去學校排隊考試時,現在的記者們以為他也是參加表演考試的學生,拿著話筒去采訪他,攝影機一直對著他的臉拍來拍去。有一個記者提問我和他是不是情侶一起參加考試,林以灝原本對記者不理不睬,聽說這話當即矢口否認,臉都綠了,我的心情也因此變得不爽。回到家裡,我和師娘說我想報考首都的學校,我不要再和林以灝在同一個地方上學。師娘不同意,我以為林以灝會過來勸我,沒想到,他是去說服師娘,讓我去北京參加考試。第二天師娘和我說,她陪同我去北京體驗一番。我不讓林以灝跟著去湊熱鬨,他也得回去繼續他的實訓。但收拾行李時,我帶上了那隻醜貓頭鷹。藝考期間,車站機場裡來來往往的考生提著樂器背著畫板,我抱著一隻貓頭鷹玩偶穿梭在人群之中,其他考生家長調侃說我在鬨著玩。我去參加戲曲影視表演專業的考試,初試二試都很順利,三試時展現藝術特長,我最終聽了師娘的話,將暑假時沒有演出的《打豬草》,在考官們麵前展示了一遍,陶金花生氣時的那一段,我的演出曾被師娘和前輩們讚不絕口。在考場上,我轉身對著空氣叉腰發怒,忽然想起17歲生日那天,董小澤因為被我誣陷是林以灝的董小姐,演出時頻頻失態的委屈模樣,不知道為何我突然犯矯情,差點哭了出來,表演沒有得到正常發揮。我本沒什麼演藝天賦,不過由於國家對非遺的重視,傳統戲曲為我的藝考加分不少。三試結束的那天傍晚,吃過晚餐後我和師娘準備出門散步,我走在前麵,剛出酒店,就看見了站在酒店門口的林以灝。我愣在遠地,林以灝把手機揣進兜裡,朝我走過來,他抱住我問:“還開心嗎?”三月初的北京,室外依舊很冷,尤其是晚上,說話時會呼出長長的白氣,乾冷的空氣包裹著每一個人。林以灝的皮膚夏日冰冰涼涼,冬天卻很暖和。我被他抱著,很想伸出雙手摟住他,鑽進他的懷裡。但是沒有,我慎重地和他保持著如今該有的距離,回答他說:“很開心,因為以後要來北京上學了。”“那恭喜你了。”林以灝笑了起來,看上去是真的開心,他拍了拍我的頭說,“小女孩,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接下來放鬆一點,你做得很好。”這時師娘從後麵走過來,說:“接下來要準備文化課的考試,怎麼可以在高三放鬆?”……晚上回來酒店,我和師娘睡一個套房。師娘問我北京這邊的校考如果通過,我是否要來這裡上學。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裡想,我還是希望留在師娘、姊姊,還有林以灝身邊。而我固執地要來這裡,不過是和林以灝賭氣罷了。我想聽到林以灝對我說,讓我和他待在一起,不要離開家。可是林以灝沒有,沒有就算了,他還鼓勵我走出A市。師娘又說:“歆午,我考慮過,你有你的前途,我不反對你的決定,但你可以告訴師娘你突然想離開家的原因嗎?是和阿灝鬨彆扭了?”小時候我跟著師娘,師娘去全國各地巡演都帶著我,剛進入戲班時我沒有任何基礎,誰也不看好,是師娘耐著性子一步一步將我培養到今天。我說過要永遠和師娘在一起,她給我的恩惠,這世間無人能比。我回答說:“師娘,林以灝不喜歡我,我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師娘聽了我說的話,沒有問我為什麼這樣說,她告訴我:“歆午,阿灝有他熱愛的飛行夢想,他爸不看好他,不會給他任何支持,現在隻靠他自己,他也有壓力。但他在繁忙中趕來北京看你、在你考試前請假回家陪你,對阿灝來說,這很不容易了,他其實不比你懂事多少。你們現在都太年輕,沒辦法看透徹許多事,退一步說,即便他現在沒那麼喜歡你,任何一種感情,都可以慢慢培養。”我看著師娘肯定的眼神,對於林以灝,時間如果真的能讓他給予我愛情,我一定願意等待。但林以灝怎麼想呢?他或許,也在等待姊姊的愛情。回家以後,我開始為高考做準備。四月中旬,北京那邊學校的合格證發放到我手裡,我原本已經放棄了北上的計劃,但出成績那天,林以灝在電話裡的興奮,深深地刺激了我。姊姊來學校給我送飯時,我將這件事告訴姊姊,姊姊和林以灝一樣的看法,覺得去北京的學校前途可觀,讚同我去。“可是我不想離開你們。”我說。“是舍不得林以灝吧?”姊姊坐我對麵,一本正經地說:“歆午,你才剛剛長大,未來的人生有很多精彩紛呈的人,你相信我,林以灝絕對不適合你,我絕不同意你和他在一起。”“為什麼?”我抬起頭看著姊姊,“我知道他喜歡你,可是你不喜歡他,我從小就喜歡他。”“喜歡和愛情不是一回事。你隻是單純地喜歡他,但要你為他放棄夢想、給他生小孩、拋下自由和他生活,這些你都願意嗎?”姊姊夾了顆西蘭花放進我碗裡,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她說:“歆午,玩玩而已的喜歡誰都有,而你之所以迷戀林以灝,是因為這份喜歡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在你沒有看夠這個世界之前,林以灝或許各方麵都算優秀,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和他在一起你會得到快樂,但這一切如果上升到愛情,你失去的,會是你自己無法預料的。”我盯著自己碗裡綠油油的西蘭花,認真思考了姊姊的說法。誠然我喜歡林以灝,沒有為這份喜歡付出過代價,我更不需要為他放棄自己的夢想,給他生孩子這件事看上去也非常久遠,不在現在的考慮範圍內。但姊姊說的這些愛情弊端,即便我沒有和林以灝在一起,將來我遇見其他愛情,它們在愛情裡是普遍存在的。這個道理並不足以說服我,我其實也明白,維持任何一種關係,不能一味索取不懂付出。四月底林以灝在外地的實訓正式結束,之後的日子他過得比較悠閒,常常能在家裡看見他。他不再唱《董小姐》,自從我發現他喜歡姊姊這件事後,他也沒有再以陪我的名義,和我一起去見姊姊。倒是我記下了《董小姐》的全部歌詞,常常會無意識地哼起這首歌。有天在書房寫題時唱這首歌,被林以灝聽見了,林以灝站在門口眯著眼笑了笑,表揚我說:“唱得不錯。”我唱得比他唱得好聽多了。但是喜歡林以灝這件事,偶爾我有點難以堅持。我也有過放棄的想法,在五月初旬姊姊23歲生日那天。那天晚上下著雷陣雨,我逃掉晚自習準備去給姊姊過生日,卻在姊姊的店鋪門口看見了林以灝的新車。林以灝就站在姊姊的店鋪廊簷下,手裡拎著的禮物袋都被雨打濕了。我站在他身後五米處,弄丟了手裡的雨傘。早在得知林以灝喜歡姊姊的時候,我就預料到以後必然會有很多讓自己難過的地方,他隻是蹲守在了姊姊的店鋪門口,這根本不算什麼。可當我在昏暗的路燈底下,站在瓢潑大雨中,盯著林以灝的背影看時,我突然想起自己勸告他放棄的話。其實我也喜歡著一個不喜歡我的人,放棄這種話,是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