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折騰,馬車終於停在了林中大路上一處。葉吟雲手扶樹乾,以手掩嘴,不住地嘔吐。他自晨間就未吃東西,此時吐出的都是淡黃色胃液。阿倫四下尋找,在不遠處發現一個泉眼,可惜泉水發黑,水中都是渣土落葉,他也隻能在葉吟雲身邊團團轉,乾著急。“嘔……嘔,”葉吟雲艱難地抬起頭,“易大人。”“我在。”易小淵走上前去,“先生有何吩咐?”此前他已將附近看了一圈,周圍確有人燒荒搭棚的痕跡,可人已不知去處。月華四下尋找,在附近樹上找到通信用的標記,是昨天留下的。按月華說法,此處山棚有二十三人,就算遷徙,也會留下一、兩人斷後,突然全部消失,實屬異常。“嘔……易大人……”葉吟雲的呼喚令易小淵從思緒中清醒過來,他抬起頭,看著虛弱不堪的道士。隻聽葉吟雲斷斷續續地說道:“此處血腥味……特彆濃重……”易小淵點了點頭。金吾衛的敏感直覺,已讓他知道,山棚可能已經遭難。“我們……快……走……”葉吟雲話音未落,遠處已經傳來一聲女孩的尖叫:“啊……啊!”“糟糕!”阿倫驚道,“是月華姐姐!”他話音未落,易小淵已經彎腰邁步,低頭猛跑起來。順著聲音跑了不遠,他看見月華站在一處,渾身顫抖不已。易小淵趕緊站到她身邊,問道:“藥師怎麼了?”月華望向他,哆嗦著嘴唇,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易小淵趕緊道:“藥師莫急,慢慢說。”月華搖了搖頭,然後她伸手向下一指。“哇啊!”隨後趕來的阿倫一聲尖叫,“血……血!”易小淵低頭望去。隻見山洞洞口的地麵之上,有一攤暗紅色的液體正緩緩地擴散開來。那血尚溫熱粘稠,若洞中有人死去,想必死去不過兩三個時辰。易小淵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他說:“阿倫。”小府兵答道:“是!”“這是火石,我們進去看看。”他略帶寬慰地向月華,“或許,是野獸受傷也說不定。”“明白!”阿倫向前一步,接過火石,正欲擦亮引燃火把,扭頭又看見身後月華。他嘴唇動了動,輕聲說道:“藥師姐姐且回去吧。”“回去。”月華僵硬地回複她,“哪裡。”“馬車那裡。仙長在那裡候著。”阿倫擋著,“你轉過去,不要看,不要看。”月華在這時終於有所動作,她近乎機械地轉過身去。阿倫和易小淵都鬆了口氣,兩人趕緊點燃火把,踏著血跡,大步地走進了山洞中去。山洞不算幽深,大約十來步就到了頭,而洞的儘頭,正是易小淵假設的情況。洞中,火光掩映之下,儘是無頭屍體,足有二十來具。“這……”阿倫都嚇得呆了,“好生殘忍!”易小淵接過火把,靠得近前,細細查看起來。這些屍體從衣飾上看,都是獵戶、農夫一類的人,大多身材健壯,綜合月華所說,應是山棚中強盜無疑。這些人雖頭已不全,但大部分並非死於砍頭,而是死於喉頭或胸口的致命傷。易小淵看了看,傷口很深,都是一刀斃命。但每具屍體的姿態都很是放鬆,並沒有掙紮或是打鬥過的痕跡。這麼說,是一個熟識之人殺了這所有人?難道是棚中有人叛變?“阿倫。”易小淵喊道,“點數一下人數,去和月華娘子核實。”二人點數一番,共計二十三人,看來是全軍覆沒了。易小淵並非仵作,再看也無甚再多的線索,隻得出洞而去。他與阿倫剛剛走到洞口,月華就迎上來。她此刻依舊渾身顫抖,說不出話,然而她依舊用熱切的眼神望向易小淵,似乎詢問一般。易小淵想用言語回答,卻又不能,隻得輕輕地搖了搖頭。月華雙膝一軟,兩眼一黑,跪倒在地。“藥師。”易小淵也顧不得許多,伸手扶住她,“藥師娘子。”月華隻是落淚,發不出聲。易小淵搖搖頭:“娘子得罪了。”然後他強硬地將月華扛上肩膀,將她硬是帶回馬車處。馬車處,葉吟雲早在等待。看到眼前景象,他已明白八九分。於是他二話不說,協助易小淵將月華放上車廂。易小淵問他:“立刻走麼?”“事已發生,凶手必不在此處了。”葉吟雲道,“趕緊回長安去。”“明白。”易小淵道,翻身上了車夫之位,隻聽“駕——籲——”之聲,四馬同時奮蹄,大車快速跑了起來,林路之中,車速也不見慢減。此時月華一個激靈,猛地坐起,對阿倫說道:“幫我把簾子打起來!”“這……”阿倫看向葉吟雲。“拉開吧。”葉吟雲扭頭向角落,“我忍耐就是。”阿倫聽見,立刻來到車窗邊,將簾子高高拉起。月華掙紮著來到窗前,看向後麵黑黝黝的森林和山洞,口中念誦起經文來。阿倫雖聽不全懂,但他大約知道,月華之意是祈求菩薩護佑山棚弟兄,洗清他們罪孽,早登極樂。聽著月華的經文,他又想到方才山洞中的可怖之景,不由得感歎起來。於是阿倫也伸頭看向馬車車窗之外。就在這時,一個人影映入他的眼簾。雖然隻是一閃而過,可阿倫看清了。那是一個綠衣人,很高,很瘦,手中似乎拿著一根黑黝黝的棍子,他站在幽深的森林中,望向馬車。就是剛才的綠衣人。“咦……咦!”阿倫驚得睜大了眼睛。馬車駛得何等飛快,隻一閃,就離那裡跑出半裡地。阿倫趕緊探頭,回望方才綠衣人所立之地,隻見那裡空無一人。難道那是……鬼魂精怪不成?阿倫嚇得渾身冰冷,恨不得抓住月華一起看個究竟。但見月華虔誠誦經,滿臉淒切,他也不得不將自己的問語收了回去。月華當然不知他心中曲折,自己兀自念完一套經文,這才癱軟下來,搖頭道:“好了。”阿倫把簾子放下,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接話,隻得放下心中事,關心地望著月華。月華麵容如冰封一般,輕輕搖頭:“無事。”她口中喃喃:“雖是我弟兄,但畢竟是山棚盜匪,總有那麼一日……”阿倫見她臉色青紫,胸口起伏,一時間也不知她是釋然,還是掩飾,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而另一邊,麵向內壁坐著的葉吟雲卻說話了:“方才易大人不是詢問娘子,家中有兄弟幾人麼?”月華沒有接話。葉吟雲仍舊說道:“我與月華娘子,一樣。”“一樣?”月華愣了愣,“也是,你是修道之人……”“不止如此。”葉吟雲聲音放低,輕道,“該如何說好?涇師之變,雖在你們出生之前,應當也有所聽聞吧。沒聽聞過也無妨,反正十幾年前,曾有一段兵荒馬亂的歲月。”阿倫側耳聽著,月華也回過神來,葉吟雲繼續說道:“那時我不過五、六歲,戰亂之中,我與父母失散,流離三年,才終於找到他們。爹娘雖在戰火中僥幸保命,但原先家中薄產,早已丟得丟,賣得賣,連我唯一的姐姐,都賣給了樂坊,隻靠做些苦力,勉強過活。原以為我回到家中,他們會興奮不已,與我共享天倫之樂,但我爹娘隻是目光呆滯,搖頭而已。”他頓了頓:“看到這樣模樣,我有些不快。可畢竟姐姐離家,隻剩二老,我便謀劃著如何贍養他二人。然而我歸家不過半載,家中遇盜,損失了不少錢糧——這,本是儉省一陣就能熬過去的小災,但我爹娘毫不猶豫將我賣於人牙子。更讓我心寒的是,夜間我聽見他們談論此事,毫無血親之情,仿佛我不是人,而是一件物品,一隻牲畜。“後來呢?”阿倫出聲問道。“後來……”葉吟雲看向月華,沉聲道,“後來我被轉賣到唐州,被當地花魁買下,機緣巧合,那花魁正是我被賣出的親姐,她便收留了我。然而終究好景不長,唐州城被吳少誠所破,我親姐也在戰亂中死去。至此,我雖雙親在堂,可實際如孤兒一般,茫茫天地間,沒有一個親眷——公主,想必也是如此。”“你到底想說什麼?”月華顫聲問。她並不是惱怒,隻是葉吟雲突然說出那麼多事,令她有些莫名。“就在這孤寂之時,有人收留了我。那群人並非因為我的血緣,亦非看重我的身份與能力,隻因我是葉帥,便願意與我交心,無話不談,亦願意在戰鬥之時將後背交付於我。這些人之中,有出類拔萃之人,也有你們意想不到的顯赫之人……當然,也有平庸的人,脆弱的人,不堪的人。”葉吟雲道,“無論他們如何,都願將我當做友人,亦是我的友人。”“仙長……”阿倫道,“仙長說的可是裴隊、韓頭等人?”“是。”葉吟雲道,“裴隊、韓頭,昔年是我友人——所以月華娘子,”月華抬起臉來,她嘴唇在輕輕哆嗦。“葉某不明事情,但常言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有時親人反倒如陌路,不問死活,陌生人倒比親人親昵。”葉吟雲說,“我知,公主顧忌身份與正邪之分,不知為山棚兄弟痛哭是否合適,但在我看來,隻要公主視他們為友,大哭一場,完全可以。”月華聽著,像是有什麼阻塞心中的東西終於被拔出,她“哇”的一聲,淚如雨下,哭得如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