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月華痛快大哭,葉吟雲也沒有呆在車廂中的理由。他站起身,理理道袍,對阿倫說道:“走吧,我們去和易大人一起駕車。”“仙長去吧。”阿倫眨眨眼,“我、我在這裡給月華姐姐端茶倒水。”他心中本是害怕出去再看見神秘綠衣人,葉吟雲卻誤解了,曖昧地笑了笑,起身出去。易小淵正手握韁繩,葉吟雲突然出來,他有些猝不及防地“啊”了一聲。“大人,”葉吟雲笑道,“你在偷聽車廂中談話。”“此等事態,讓人沒法不在意。”易小淵挪了挪,給葉吟雲讓出位子來。二人沉默許久,易小淵問道:“藥師可好些了?”“看樣子沒在哭了。”葉吟雲側耳細聽,“她不是那種嬌弱女子,應該是不妨事。”“嗯。”易小淵低頭沉吟,“先生對這山棚之事,可有頭緒?”“……說實話,我心中無譜。”葉吟雲也低頭道,“此事事出突然,看樣子是仇家尋來,或是內鬥俱傷,看來與那長安城中殺人好像沒什麼關係,但……偏偏出在這節骨眼上,又偏偏與月華娘子相關,我也不敢妄下定論……而且,嗯……”“哦?”易小淵轉向他,“先生似乎有難言之隱?”“我……”葉吟雲遲疑片刻,“我尚未理清,能否一會再說。”他知易小淵最恨人吞吞吐吐,原以為他會暴跳如雷,然而易小淵卻並未說話。他沉默片刻,將韁繩交到葉吟雲手中:“請先生駕車片刻。”“你要乾什麼?”“與藥師娘子問話。”這樣說著,易小淵自氣窗處打開車門,轉而進入車廂之中。車廂之內,月華已不再大哭,隻是低聲啜泣,阿倫立在一旁,拿著絲帕水壺,宛若小廝一般。易小淵環視一周,終究還是先輕咳了一聲:“咳……呃!”阿倫轉頭,喊聲“易大人”,月華也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易小淵本是一副公事公辦神情進來,但見月華可憐模樣,話語還是軟了幾分:“我有些事要問藥師,現下是否方便?”“……你要問山棚的事情吧?”月華冷道,“問吧。”易小淵得到應允,抱拳行了一禮,盤腿在月華麵前坐下,思慮片刻,後道:“藥師在山棚中,到底何等身份?”月華聽見,神色立刻不對。她雙手撐地,向後退了一退。易小淵立刻覺察,手按上腰間長劍,嚴厲道:“藥師,這可是金吾辦案。若有隱瞞,莫怪我如道長般無禮。”他一旦嚴肅,麵目便帶上幾分凶狠。月華環視一周,見四處無人,也不敢吃眼前虧,隻得輕歎一聲,細聲道:“在山棚中,也是藥師。”她見易小淵不答話,就自顧自地一順說下來。“我是前朝舒王女兒,父親涉入宮廷皇位爭奪之中,為人忌憚,終被害於宮中。那時我出生不久,宮中一位女官冒險將我救出,並將我托付她親人照顧。然而事發不久,我父親舊部聯係山棚盜匪,意圖起義,因無子嗣擁戴,便將我與小丫髻都拐帶了來,權做號令之用。”她父親舊部,應該就是葉吟雲說的羅令則。易小淵想著,示意月華繼續說下去。“此事最後為人告密,功敗垂成,父親舊部也被大多斬首。山棚中有一年邁大夫,覺得我年幼可憐,便撫養我長大,並將一手藥術傳授給我。山棚中弟兄見我有了靠山,也不為難我……”說到此處月華停頓一下,似是理清心中思緒。“山棚中弟兄,都是講義氣的好人,好吃好喝,優待於我。但我也知曉,這是一來他們是看老醫師的麵子,二來是看我身份尚有可用之處。後來老醫師離世,朝廷亦改朝換代,除去醫師之徒與公主之身,我不過一介女子。身在山棚,地位實在岌岌可危。”她仰起頭看易小淵,沉聲說道。“弟兄們江湖義氣,也不知何時會消失殆儘,再呆著也不是辦法。為防哪一日被送人做壓寨夫人,我便處處留心。正好此時山棚中有號令,說招人去平康坊中擔任細作,日常收集城中事,繪製一些圖示即可。我思慮再三,便與丫髻柘榴自告奮勇,前往長安。”“等一下。”易小淵打斷她,“你說‘號令’,是怎麼回事?”“正如你所見,山棚隨處遷徙,隨時聚散,領頭之人隨時替換。若有人要假手山棚做事,會有傳令人前來,號令山棚中人去做某事。願做之人,也無須本棚同意,隻要自去找傳令人即可。所以我打點停當,便離了山棚去了平康。”“明白了。”易小淵點頭,“你人在平康,業在山棚。”“我初到平康,便被韓頭賞識,提為貼身藥師。柘榴不好暴露心腹身份,便在坊中做個賣藝不賣身的侍女。我日常器物、情報等都藏在柘榴處,除非必要,不去找她。待到情報積夠,我便設法掩護柘榴出坊,她來此處交接情報,再將情報傳回於我。”像是自知自己虧心,月華並沒有提到自己誘惑韓雲之吸食五石散之事。易小淵皺皺眉,聽外間葉吟雲沒有吭聲,也就沒再提起。他直視月華,正色問道。“藥師既為山棚細作,可知發布號令者是何人?”“不知。”月華誠懇搖頭,“那都是飛鴿密信,連傳令人、山棚頭都不知曉。”“那可知收集這些情報,所為何事?”“更不知了。”月華仍舊搖頭,“我從未問過——但從一直傳令來看,此人應對我與柘榴收集的情報,十分滿意。”“這樣啊……”易小淵陷入沉思,片刻後,他又再問道。“此處山棚共二十三人,藥師可確定?”“對,二十三人。”月華想了想,又補充道,“山棚畢竟類似盜匪,此處據點離長安最近,也最危險,所以很少兄弟加入,人數不怎麼變……”“洞中屍體,也有二十三人。”易小淵打斷月華,沉聲說道。“藥師且聽我說,洞中屍體,大多姿態平靜,手中沒有武器,也沒有掙紮痕跡。雖被砍去頭顱,但大多一刀致命。以我看來,殺人者,應該既不是仇家也不是官府,而是山棚中人信任之人,才會如此毫無防備,任人宰割。”“你是說,”月華睜大眼睛,“棚中有人叛變?”“我起初也這麼想,但棚中二十三人,死者也有二十三人,似乎與叛變之事不符。” 易小淵停頓一下,“藥師可知,此處山棚,有沒有信任的商客、醫師或者官員一類?”月華輕咬嘴唇,許久沒作聲。“……或是歌伎、妓女一類。”易小淵又補充道,“雖說女子殺掉二十來個男子不太可能,但眼前之境,隻能令我做如此想。”月華仍舊咬著嘴唇,微微仰頭,眼珠轉動想了許久,最終吐出幾個字。“抱歉……”易小淵臉上閃過失望的神情。月華繼續說道:“山棚弟兄,做的刀口上的勾當,就連自己人都有所防備。我想不出,有什麼人能令他們如此放鬆警惕。”“萬一,不是……人呢?”就在二人說話之時,旁邊突然有人插嘴,那是一直靜立在旁的阿倫。此時的小府兵一臉蒼白,微微發抖,顯然是鼓足了十分勇氣才說出此話。“阿倫!”易小淵不滿道,“我在問藥師娘子話,莫要說些有的沒的……”然而他話音未落,旁邊月華已打斷他的話,問道:“不是人?那是什麼?”阿倫見有人問起,也顧不得許多,劈裡啪啦如同倒豆子一般,將自己在包子攤前遇到神秘綠衣人,又在方才瞥見綠衣人一閃而過的事說了。易小淵幾次想插話,都被他打斷,隻得無奈聽完。待他說完,金吾衛早已一肚子怒氣。“說的什麼神神鬼鬼,這樣的時候你來添亂!你這——”他正待怒斥一番,就在這時,他突然轉了話語。“你這裡……小兵,你這裡夾著的什麼怪東西?”“啊?嗯?”阿倫慌亂起來,順著易小淵所指之處低頭看去。隻見自己的牛皮腰帶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小束白紙,紙邊翹出來,隨著車一晃一晃。月華也移過眼神,看著那紙發愣:“剛才在坊裡,好像不見這個。”乍一下被兩人一起盯著,阿倫羞得臉都紅了,趕緊手忙腳亂地取出紙張,口中連連念叨“哪裡來的?哪裡來的?”“等一下。”月華按住他手,“好像有字。”阿倫已經愣了,月華接過紙張,抖抖手,把那張紙展開。白紙很薄,也很大,如同地圖一般,一下子蓋住了月華盤著的雙腿。白紙之上,乃是一長串墨跡。阿倫探過頭看一眼,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是……字?還有好幾行。”那一邊,月華和易小淵似乎都呆了。二人舉著那張紙,一時間竟寂靜無語。這讓阿倫直覺不好,他連禮儀都顧不上,趕緊大聲道。“我看不懂字。藥師、大人,這到底寫的是什麼?”他按著胸口,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臟:“莫要……莫要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