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倫倒抽一口冷氣,便用眼角餘光偷瞥身邊之客。那客人似乎見到包子售罄,不願耽擱,便轉身離去了。阿倫隻見到他背影,那是一個極高的人,不要說比易小淵,就是比高大著稱的胡人都高了半頭。而且瘦,衣服像麻袋似的,飄飄忽忽套在他身上,袖中伸出一截手腕,白生生的,竟似枯柴一般。“這人……當真是人麼?真是詭異。”阿倫在心中碎碎念,那婆子見包子賣完,手中也無事,便探頭說起話來,“那人不三不四,看來也不是什麼貴人,便把包子給了你,大人,我們攤兒雖小,包子卻是貨真價實,還望大人以後多多照拂。”“哦……”阿倫本隻是府兵,又是最小的兵丁,突然遇到這樣的諂媚,一時也不知如何應對,便隨口問道:“婆婆可知,那是何人?”“我怎麼會知道啊。”那婆子邊說著,邊開始揉麵,“總穿一身綠,看著不像官服,但又不像日常衣裳,我猜是個老吏,可又總是遮著臉……”阿倫聽著她的碎嘴,再次回頭。那客人已走到遠處,眼看就要不見。隻見他果然一身綠衣,在這清晨的荒郊野嶺莫名顯得有點陰森,想到此處,他不由打了個冷戰。“兵大人還要往東邊走?”婆子在問,“那邊可是墓……”“這便是了。”阿倫笑道,“還煩請婆婆帶路。”“帶路?帶什麼路?”婆子覺察不對,笑容凝固在臉上,“大人,莫要跟我尋開心。”“沒有啊,婆婆是……誒?怎麼都是真的包子?”“你什麼意思?”聽聞此話,婆子正欲揉麵的手停了下來。她抬起頭,惡狠狠地望著阿倫。“包子還有假的?”阿倫卻沒有接話,他急急將包袱皮打開,把每個包子拿起,看了又看。他看得何等仔細,可那的確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四個包子,沒有任何不同。那婆子見他挑揀之狀,惱怒得臉都紅了,擀麵杖錘得山響:“你——”話音未落,遠處一輛馬車駛來。那是一架木質馬車,足有三人高大。又有四匹馬拉車,車前沒有車夫,反倒是個人高馬大的金吾,一身戎裝,對著這邊喊道:“喂!還沒好麼?”他明顯喊的是阿倫,可阿倫沒有反應,仍在看著包子。那婆子看看遠處,又看看阿倫,怒氣瞬間變成了驚嚇,趕緊迭聲說道:“找錯人,你們怕是找錯人了。”“咦?找錯人?”“對對,這裡平日裡除我之外,還有另一個人賣包子,比我年輕些,五大三粗的。”婆子使勁推阿倫,“隻不過她已數日沒來,我也不知她去處,你們莫要問我,我什麼都不知,真的什麼都不知……”阿倫見她慌亂模樣,也知她沒有說謊。加上易小淵連聲催促,他便稀裡糊塗地抱著包子,上了馬車。“竟是如此?”聽聞阿倫所說,月華微微皺眉,也露出疑惑神情。不等葉吟雲詢問,她已經自顧自將其和盤托出:“山棚時常遷徙,賣包婆婆為聯絡之人,隻有她帶路,我們才知山棚今日具體所在。”“你可有賣包婆婆之住址?”“她也是山棚一員,弟兄們住哪裡,她便住哪裡。”說到此處,月華便沒再說下去。她的意思十分明確,沒了帶路的賣包婆婆,恐怕難以找到山棚所在之處。葉吟雲點頭道:“明白了。”他轉身前往氣窗處,對易小淵道:“大人,此線已斷,我們立刻回身往長……”“等一等!”月華突然喝道。“藥師何事?”葉吟雲轉頭,隻見月華皺眉,一臉焦急之色。“我帶你們去……我雖不知在什麼地方,但大體在林中何處還是知道的……”葉吟雲望著她,搖頭道:“娘子,莫忘了,我們在追凶,不是郊遊。”“那裡離這裡並不遠!”月華高聲道,“彆忘了,這可是我的馬車!”這樣拉扯下去,就沒個完的時候。葉吟雲扭過臉,瞪了她一眼。或許是想到方才被按在地上之經曆,月華立刻噤聲,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唾沫。然而片刻後,她還是哀求:“道長,你們帶我到林中,轉一圈,轉一圈就好——山棚之間,砍樹為記,我隻要看到弟兄們標記,知道他們是否平安就好!”“……”葉吟雲陷入沉吟。月華有些焦急,向阿倫投去求助的目光。但平時最喜替人求情的小府兵卻似呆了,隻是愣愣地看著前方。她更是不安,就在此時,葉吟雲出聲說話。“好吧。”他仰頭向外,“易大人,我們且按月華娘子所說,前去查看一回。”“呼——”月華長舒口氣,肩膀放鬆下來,重又向華貴的車中坐去。葉吟雲在一旁嚴厲道:“娘子,你要清楚,此回我同意此事,並非因為你的哀求。”見他冰冷目光,月華隻得硬著頭皮,半跪著道了個萬福:“……多謝。”“山棚之中多有獵戶,常捕獵殺戮,會有血腥味兒。我鼻子靈,能聞到這味,所以冒險一試,或許能發現山棚所在。”葉吟雲沉聲道,“我等隻為追查凶犯,並不想與山棚扯上太多關係。娘子的兄弟情誼是娘子自己的,與我們無關。”月華也是伶俐之人,她知道,葉吟雲是在隱晦地提醒她人質的身份。於是隻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葉吟雲這才收心,道:“好,娘子請繼續指路。”月華道聲是,重又趴在氣窗邊,與易小淵指起路來。在她指揮之下,馬車偏離山路,走到山林。林中枯樹雖在冬季無葉,但枯樹枝丫,密密麻麻,一時間暗了下來。葉吟雲吸一口窗外寒氣,胸中即刻翻騰,他知道,那確是血腥之氣了。想到之後那可能到來的嘔吐,他站起身,喊道:“阿倫?”“啊……啊!”小府兵像是如夢初醒,猛地一驚,“仙長。”“你有心事?”“有……嗯,沒有……”他仰起臉,“我一時還未理清……您有何事?”“易大人駕車許久,我們且去換他的班吧。”這樣說著,葉吟雲靠近氣窗,喊易小淵停車。起初易小淵當然不願換,可葉吟雲自有他的理由,他好不容易唬住月華,若在她麵前暴露出一遇肮臟便會嘔吐的弱點,那威懾之力可大大下降,對他們甚是不利。易小淵細想也是,無奈之下,隻得放開韁繩,自己入了後車。“我上來了……啊!”他方才未入車廂,甫一登上,竟是目瞪口呆。車廂之內,鋪地毯,焚熏香,還有專門放食盒、棋盤的凹槽之處。月華此時歪在車廂一側,在她麵前,有一台漆製小幾,下放一盒,似乎是茶杯茶壺一類的器具。易小淵不由得愣了,除了當今真的公主皇族,怕無人能用得起這樣精美的車子!“你乾嘛?”月華見他呆住,不由得笑道,“上來吧。”“好……”麵對對麵精美的車廂,巧笑倩兮的女子,易小淵不由得麵紅耳赤,滿頭大汗。這樣一來,月華隻當他暴躁氣急,又要生氣,便默不作聲。她不說話,易小淵也不知說什麼好,連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一會盤腿,一會伸腰,但無論哪樣都不舒服,還窸窸窣窣地弄出聲音來。月華聽見聲音,轉過身,好奇地望著他,片刻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易小淵羞得麵紅耳赤:“姑娘笑什麼?”“姑娘?”月華仍舊笑道,“你我年紀差不多,說不定算下來,我還是你姐姐!”她這話說得平淡,言語是調笑,眉眼間卻沒多少調笑之意。易小淵倒是老老實實地接了話:“父母也不知自己出生年月,無法與藥師排個座次了。”“不知出生年月?”月華皺起眉頭,上下打量他,“不至於吧……”易小淵雖是金吾衛中職級最低的一類,但到底是駐紮長安都城中之人,家中沒些薄產人脈,早像阿倫一般被打發到城郊做個屯田府兵了。看易小淵做派,像是個殷實之家出來的,父母都不知出生年月,那也太不上心了。“我……我家中兄弟八人,主母光是照顧都忙不過來,何至於人人都記得呢?”易小淵有些尷尬,隨口轉移話題道,“藥師娘子呢?可有兄弟姐妹?”“……”月華呆呆地望著車頂,好一會,才輕聲答道:“並沒有。”易小淵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月華貴為公主,如今流落民間,想必就算是有兄弟姐妹也是離散,或是長久不能得見。但既然話已說出,他隻能將錯就錯,裝作不知。“原來藥師是獨女,那豈不是掌上明珠,萬千寵愛於一身哪……”月華愣了愣,正欲開口,但就在此時,馬車狠狠地顛了一下。月華的身子猛地騰空而起,易小淵脫口而出“小心!”,就要衝過去。但就在這時,馬車又狠狠地顛簸起來,把月華一拋,正好撞到易小淵身上——鼻子裡都是月華身上的香氣,而耳邊,卻是葉吟雲一陣陣的乾嘔之聲。阿倫在慘叫,易小淵隻覺得天旋地轉,直覺告訴他,有些可怕的事情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