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秋妃又是一聲輕喚。她在猶豫,是否要告訴聖上他現時的處境?就算聖上並不如她欺騙刺客那般殘暴不堪喜怒無常,可他畢竟貴為天子,也是心高氣傲的人,他能否忍受如此的欺辱?秋妃心中也無法可想,隻得呆立原地。“這殺氣……”被縛在椅上的帝王出奇的鎮定,語氣裡甚至沒有一絲驚訝,他用低沉的聲音說出心中的疑問:“是你……十五年前的……嗎?”“十五年前?”秋妃複述著,睜大了眼睛。她屏住了呼吸,砰砰直跳的心臟告訴她,她正在接近一個深藏許久的巨大秘密。她趕緊豎起耳朵,用所有的精神捕捉空氣中的微弱聲音。然而回應她的,隻有一片沉寂。“聖上?聖上?”秋妃頓了頓,提高聲音,“聖上!”沒有回應。她又聽到了呼吸聲。虛弱的和穩定的。交錯呼應,此起彼伏。“啊……”秋妃張開嘴,終於鼓起勇氣問道,“他……他又昏過去了麼?”刺客沒有回答,剛才那短暫又激烈的對話仿佛沒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一切又複歸於前,秋妃委頓在地,緊張之後的疲弱向她襲來,她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與頭發,已被冷汗濕透。她背靠牆壁,無奈又漫長地歎了口氣。無論如何,現下可以確認,聖上安然無恙。而眼下,刺客也沒有進一步之舉。她心中雖然焦慮不已,但也隻能維持現狀,儘可能地讓這膠著再持續下去,等待援軍。想到此處,她在身邊摸索起來。她摸到牆洞,卻未摸到那一張寫有血字的褻衣布片,也不知是順利落入水洞中飄走,還是在方才的慌亂之中被踢到了遠處。“南無……南無……”秋妃又一次念誦起來,這一回,她是真心誠意地祈禱神佛,能夠相助她將那一小片布片,順利流到宋尚宮手中,她必定能看懂,並前來救援。——哎?腦中靈光一閃,秋妃這才發覺,自己方才曆數後宮之人,卻獨獨忘了郭妃。郭妃是後宮之中身份最高之女子,她生於將門之家,祖父就是“再造皇室,勳高一代”的郭子儀,而郭妃之母也是公主。自安史之亂後,郭家帶兵縱橫四方,郭家子弟和麾下將領權傾四方,勢力盤根錯節。說句有些僭越的話,郭妃可說是豪門軍閥的千金,與皇家長公主身份無異。按說現下情形,向她求救乃是最穩妥的打算,但是……想到此處,秋妃微微皺起了眉頭。郭妃乃是聖上的發妻,聖上還未登基時,她就嫁於他為妻。一路從廣陵王妃、太子妃冊封到四貴妃之一的德妃,按禮製來說,若無太大過錯,她應該加封為後,可聖上遲遲不封,在元和六年時,群臣上表,求封德妃為後,聖上卻拒絕了。“恐怕她得了尊位,會更限製我,所以還是罷了吧。”彼時秋妃剛剛得寵,聖上將其視為解語花,無所不談,可他從未對她提過這拒絕封後之事。所以她也不知,這聖上所說的“限製”到底是指郭家權勢掣肘皇家,還是單純地認為郭妃會管束他與後宮美女玩樂。他對這個家族聯姻帶來的發妻,隻有畏懼,沒有情分。冷漠到甚至不願意提起。秋妃身在後宮,秋妃多少也與郭妃有所接觸。在她的印象裡,這個距離後位隻有一步的女人不苟言笑,嚴肅異常,即使飲酒進餐,到了量,便放下筷子,從不放縱。以才華聞名的宋尚宮五姐妹曾撰寫《女論語》,垂範女子言行,大部分便是以郭妃為範本。外人看來,她兼具了將門的眼光與大家的淑儀,是一個高貴的妃子,一個完美的賢妻,但是——但是秋妃知道,她端芳的外表下,是不可一世的傲慢。一旦有挑戰她的人出現,哪怕隻是出於無意,她也會如同獅子看到獵物,十分不雅地將敵人撕扯殆儘。秋妃雖然得寵,但沒有誕下子嗣,郭妃也不正眼看她,將她視作貓狗玩物一般。相比之下,鄭妃就沒有那麼幸運了。阿箏初來掖庭,就被分到郭妃行宮中充作宮女,被其宮人排擠打罵,可世事難料,阿箏卻被聖上看中,私下寵幸並懷上龍子。在此事暴露一直到阿箏正式被封為鄭妃的那一段時日,郭妃撕下了她大家閨秀的麵具,親自上手,對阿箏施加折磨,在後宮最大最華麗的郭妃行宮之中,日日傳來“狐媚”、“賤人”、“妖婦”這樣的咒罵,在大明宮上方回蕩,與一個村婦無甚區彆。秋妃知道,郭妃想不明白。她的家世、出身、儀態甚至一切的一切,都如此優異,近乎完美,為什麼換不來丈夫哪怕是一點的專寵與疼愛,甚至換不來他為他們的兒子稍微著想?大概從未經曆過挫折的她,被這事折磨得發瘋,直到化成戾氣,全都撒到了阿箏身上。阿箏被送出郭妃行宮的第一日,秋妃便急急地前去探視。雖然她與阿箏的關係一直不冷不熱,可那盤旋的罵聲卻令她擔心。待到她終於見到阿箏,她不由得驚了。阿箏坐在床上,衣著端正,身上沒有一點傷痕。但她的眼神卻是發直的,看似看向前方,卻是散亂的、失焦的,那時秋妃還不知道阿箏已經患上夜遊之症,直覺告訴她,阿箏被折磨得要瘋了。可她身上無傷,聖上也不能因此向郭妃治罪,礙於她家族之勢,也無可奈何,隻得裝聾作啞,不了了之。“阿箏、阿箏。”秋妃隻覺心疼,出聲喚道。鄭月箏雖是賤籍,但當年也是鹽鐵史李錡的家生子,早早地成為寵妾,也是個半主子,哪受過這樣苦楚。“你要忍著,你要忍著!”話無從說起,她也隻得從旁勸阻。“她一介女流,無法和聖上正麵衝突,隻能旁敲側擊,敲山打虎。阿箏,你要咬牙忍耐,就算……就算是為了腹中孩子。”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阿箏,那個空有容貌卻無伶俐的鄭月箏,卻一眼看出了某些背後深藏的東西。雖然她仍舊兩眼發直地看著遠方,口中卻輕聲說道。“郭妃在怕。”彼時的秋妃並未聽出,隻是一迭聲安慰:“當然,當然,縱使郭家權傾朝野,但終究是臣籍,聖上不點頭,她也沒法封後——而且她的兒子,恒的太子之位,也不穩定。”阿箏就在這時靜默了,愣愣地不說話。秋妃還想告訴她,現下宮中的宦官勢力,正在向聖上吹著耳邊風,想改立恒太子的哥哥惲為新太子,郭妃因此著急上火,也不足為怪。但再說多了,又是僭越之事,她也隻能攥著她的手,沉默不語。可就在這時,阿箏突然說了一句話。“她好像怕……怕什麼秘密讓彆人知道。”——多年前不過隨口一提,秋妃也沒把鄭妃這話的話當回事。忱郎出生後郭妃不再找阿箏的麻煩,她也便將這事放下,在記憶中以往的角落。然而多年之後,在今日的景況下想起,秋妃不由得毛骨悚然,連臂上的汗毛都根根豎起。即便是她這樣的旁觀者,也知道聖上與郭妃,這對結發夫妻並非伉儷情深。相反,他們像兩把都鋒利的劍,刃口對著刃口,不時會擦出火花來。就算僅有的夫妻之情,也會在漫長的冷落與拉鋸中消失殆儘。沒有情意的夫妻,那算是什麼呢?如果不是互有利益的夥伴,那便會是……那便會是,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的仇人了吧。麵對黑暗中飄忽不定的刺客,秋妃“騰”地站了起來。秋妃在黑暗中摸索地站起,小府兵阿倫正高高舉著幾枚銅錢,試圖擠進人群中。“讓讓!勞駕,讓一讓!”此處是長安城外,往龍首原方向,一處名為洛女原之處,旁有數座矮山。比起葉吟雲紅粉觀那門庭冷落的情況,這裡倒是人群熙攘。辟出的大道之上,有數個小攤售賣朝食,每一個麵前都圍得水泄不通,而且聚集的大多是挑夫勞力,任憑阿倫用力推搡,那些粗壯的脊背都不曾挪動一步。小府兵又折騰了好一會,才趁著人群散去,終於來到那攤位麵前。他抹一把頭上的汗,氣喘籲籲地說道:“來……來四個包子。”那店家是個略有些年紀的婆子,頭發花白,一臉疲憊。她看向阿倫,露出為難的神情。阿倫這才發現,她的麵前隻剩下四個包子,而在他身邊,尚有一位客人。“婆婆,快些。”阿倫趕緊催促,“我們還要趕路呢!”那婆子沒有馬上決定,她看了看阿倫,又看了看他身邊的人,然後她麻利地把四個包子一包,往阿倫懷裡一伸:“給。”“多謝!”阿倫口中稱道,心中卻有十分不安,轉頭說道,“對不住了。”然而他剛一回頭,突然“啊”的一聲,倒抽了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