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行進的路上,鐘緩緩地敲響。時辰轉換。平旦之時結,日出之時始。方才與葉吟雲他們擦肩而過的馬車行進著,轉眼到了西市之中。天已大亮,市上已有不少行人。無論挑擔還是店麵,大多已經開張,熱羊肉在湯鍋中翻騰出熱烈的氣泡,湯餅等待識貨之人買下第一爐。四溢的香氣之中,這架馬車疾馳而過。“好香啊……這香車,是哪位娘子出坊?怕是要伴遊今夜的呈露之宴吧?”車上簾子緊閉,無人回答行人的問題。唯有車壁與車中傳出的濃重熏香味兒,和滿街肉湯的味道混在一起,構成了一種複雜的味道,那是一種仿佛濃厚欲望般的香氣。東市就在平康坊近鄰,對於這樣的出行者早已見怪不怪。所以,這趟車充其量隻引起了短短幾句的議論,並未引起更多的注意。長安城的人們並不知道,在這簾子之後,有一雙如同碧綠琉璃珠的犀利眼睛,正注視著漫長的城道。“你在看什麼?”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裳伽。”“我在看一個負心的男人。”帶著促狹的笑容,碧色眼眸的主人回過頭來,用低沉的胡語回答。她不是彆人,正是鹿雙口稱已經“升仙”的胡姬裳伽。答完話後,她兩手交叉在胸前,微微拜了下去。對麵的人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那麼形容長安。”那人臉上的笑容從未有一刻散去。借著微弱的光,裳伽注視著他,對麵的男人是四十多歲的年紀,有些胡人血統,眼窩深陷,鼻梁高聳,可是一口長安話卻是異常流利。比起年紀,他外貌顯得有些蒼老,眼神中同時藏著智慧和狡黠,還有一絲可怕的銳利。“現在是時候了,”那人注意到她的目光,沉聲說道,“很快,你將獲得想要的一切。”“大人可當真?”裳伽誇張地笑著,用歌姬時代那已經習慣的諂媚眼神向他看去,話語裡甜得能滴出蜜水來,“你怎知道,裳伽要的是什麼?”“當然知道。”男子的眼珠動了一下,“黠嘎斯的女兒啊,我當然知道。”後半句他不再用長安話,而是用的十分標準的胡語。裳伽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近乎本能地,她向後挪了挪身子,口中喃喃:“黠嘎斯……你……說什麼……”“黠嘎斯,葉尼塞河上遊,回鶻之北,那是你們一族的土地。”男子用流利的胡語說道,“你們一族有英雄瑪納斯的後裔,亦有漢將李陵的後人,前者赤發綠瞳,後者黑發黑瞳,多年前你們的酋長曾派人出使大唐,大唐皇帝說你們一族與他同宗,非其他族裔可比。”裳伽望著眼前人,口中蹦出幾句胡語:“你竟……知道……”“是啊,細細算來,已經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安史之亂後,大唐式微,草原先為突厥所占,又為回紇所占,你們被回紇大敗,從此無法和大唐再有聯絡,算下來,這斷聯之事,也有百年了。這一代人不知你族之名,也不足為怪。”裳伽臉色蒼白,連張了幾次嘴,都說不出話來。“黠嘎斯人牧馬為生,女多男少,許多女子,都是不輸男子的英傑。裳伽,黠嘎斯的女兒啊,我知道你武藝超群。”男子眼神閃爍,“多年前,你們姊妹護送使節,翻越回紇層層防線,曆經艱辛,終於來到大唐國內。”提到“姊妹”,裳伽的肩膀抖了一下。“你們四處求見官員,希望被引薦聖上,告知他黠嘎斯之困境,請求大唐援助。隻可惜,無人肯見你們。”男子頓了頓,“如此一來,你的姊姊隻能……”“閉嘴!”裳伽突然激憤起來,狠狠打斷,“她不是我姐姐!”男子露出玩味的神情,他用一種長輩的語氣說道:“這並不是你們的錯。彼時的朝廷,正忙著和藩鎮爭鬥,就算見了,想必也會不了了之……”“你……大人無須再說了。”裳伽再次打斷,沉吟片刻,她又恢複了往日的冷靜之態。她略斂了斂衣角,用純正的長安話回道:“看來大人已然知曉,裳伽也就不再說明——隻是想再問一句。”“你問。”對麵的人微微抬手。“大人當真能實現……當年我們未儘之事?”裳伽猶疑問道,說話時她眼角的餘光掃到對麵人的衣袖,在那裡,一小節色彩斑斕的東西露出,似乎是什麼織物。她不由得微微皺眉。“彆看。”那人反而掩飾,“這不是你該看的東西。”裳伽的眼神是銳利的。在他揮袖的一瞬間,她看清了。乃是一枚以彩線繡成的錦緞,在那錦段正中,一根略粗的黑線串起圓圈,蜿蜒曲折,似乎是北鬥七星的圖案。她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睛,口中輕聲道:“原來如此。”“什麼?”對麵的人問道。“無事。”金發的胡姬搖了搖頭,“裳伽無意打探大人任何事情,我隻關心一件事——大人,當真能令大唐天聽,知曉黠嘎斯之事,支援我們一族?”“當然。”男子湊近她,一字一句地輕聲說道,“今夜之事,改天換日。”裳伽“咕嚕”地咽下一口唾沫。昔年使節團求告無門,死的死,散的散,她迫於形勢,隻得以一身技藝躲於平康坊中。數月前,這個男人找到了她,力邀她出山,甚至不惜設局助她逃脫歌伎身份。如此賣力,她已隱隱猜到,他要她做的,絕不是普通行刺之事。可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他要她做的事情,竟是——刺殺當今聖上。想到此處,裳伽渾身輕輕顫抖,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身下的椅墊。這舉動並沒有逃過男子的眼睛,他出聲問道:“你害怕了麼?”裳伽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此刻,我很害怕——”說這話時,裳伽支起肩膀,擺好了戒備的姿勢。在她的童年,這樣的回答會迎來姐姐的一頓痛揍。她唯一的姐姐。黑眼睛的姐姐。她揚起長鞭,黑發在空中飄揚,草原的冷風吹來,她的眼眸裡都是酸澀的眼淚。“——害怕,這是好的。”男子輕聲說道,打斷了裳伽的回憶。麵對這足以令人絕望的回答,他仍舊溫文爾雅,慢條斯理:“刺殺之前,會害怕的才是好刺客。哀兵必勝,這是亙古以來的真理。”裳伽頓住了。她又一次打量眼前的人,男子如同冬季冰封的湖,沒有惱怒,也沒有慌張。多年的歌姬生涯讓裳伽比初來長安之時更懂得看人,她明白,眼前的人作為夥伴,值得信任。這樣想著,她雙手交叉,深深拜了下去。“大人,裳伽身帶任務而來,畢生所願,便是完成任務,不辜負遠方草原族人之期望。”她用胡語說道,“既然大人願意承諾,裳伽願意以性命追隨。”對麵的人見狀,同樣雙手交叉在胸前,也拜了下去。“裳伽,黠嘎斯的女兒,你是我們的功臣,也是我們的英雄。”他也用胡語說道,“今夜之後,我必全力實現你的願望,相助英雄瑪納斯後裔,令黠嘎斯一族重獲榮光。”兩人用著極其鄭重的禮儀,相互拜了一會。片刻後,裳伽坐回原位,突然問道:“大人,我可否請問您的名字?”“名字?”對麵的人一愣,“初次相見之時,我已悉數告知於你,絕無任何隱瞞。”“大人,是我唐突。”裳伽輕聲道,“我想知道大人胡語之名。”“……是一樣的。”男子的聲音也放得很輕,“在下胡名,與漢名都是一樣。”“白隼。”裳伽用長安話又念了一遍,旋即用胡語念道,“白隼。”或許是久未聽見如此標準的故鄉言語,男子的神情有一刻變得恍惚。一瞬間,仿佛簾外不再是長安城熱鬨的東市,而是萬裡草原,遠遠望去,茫茫一片,地平線上空無一物。一隻鳥兒展翅飛起,身形矯健,天空和大地都任他馳騁,自由自在。幻象終究隻是幻象。那隻鳥兒一晃,突然消失。白隼的麵前又一次出現了長安,馬車行出了東市,他能看見遠方高聳的城牆,四平八穩,堅固如同鳥籠的囚欄一般。“白隼。”裳伽又說話了,“如今,我們便是同路人了。”“是的。”白隼臉上露出笑容,“生死都綁在一起的同路人。”說罷,兩人默契地笑了。不過片刻前,他們還是互相試探的關係,如今卻已經是同伴一般。歌伎琉璃色的眼珠裡突然流露出興奮的光彩,她如同狼般舔了舔嘴唇。“那麼白隼,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