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明槍暗棒】在金吾衛易小淵的印象之中,曾有一個人,在如血的夕陽之下發出過尖利的嘲笑。他的聲音宛若野獸嘶鳴,十分詭異,帶著叫罵——“鼠輩!你還敢自稱健兒?”他罵的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力士,肌肉虯然,雙手握著一把巨錘,尚在嗡嗡作響。片刻之前,力士舉錘,狠狠地擊打在這犯人的雙腿之上,若換了常人,早已骨碎儘裂,然而這犯人卻紋絲不動,滿臉輕蔑的神情,在眾人的注視中,他雙手放於膝上,隻聽兩聲清脆的哢擦響聲,他自己折斷了自己的兩條腿。那場死刑是在一片夕陽中執行的,那可怖的犯人臨終對著人群惡狠狠地喝道——“都是你誤我事!不能使東都洛陽血流成河!”劊子手手起刀落,砍下那人頭顱。那句話戛然而止,人群驚慌起來,互相張望,生怕自己身邊站著的就是這可怕犯人的同夥。那時隻有十五歲的易小淵站在遠處,看著瞬間靜下來的人群,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戰。那一刻他抬起頭,長安城的夕陽,殷紅如血。“小淵!”有弟兄在喊他,“過來看緝捕名冊!”“嗯,來了!”他接道,“是他的同夥?”“謔,第一還是個漂亮男人呢……”易小淵低頭看那畫冊,那畫冊上是個年輕的男子,介於文人與武士之間,麵白無須,眉宇間有股說不出的愁苦之意。記憶中畫像的墨跡蕩漾開來,又逐漸凝聚,當年曾經看到的緝捕錄畫像,緩緩地與眼前之人完全重合。“錚——”一聲清脆的碰撞,仿佛易小淵的長劍砍中了什麼金屬之物。再定睛細看,卻是葉吟雲拔下道髻上的發簪,猛擊劍身,將劍勢彈開。易小淵全力進攻,未想到能有這一招,不由得亂了陣腳,本能後退一步。那掌櫃的在後,見方才頗為信任的兩人突然劍拔弩張,不由得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葉吟雲倚著櫃子,看易小淵神情,已經知道大半:“沒想到,易大人是當年知情之人。”“我也沒有想到,”易小淵握劍而立,聲音冰冷,“你是以前的逃犯。”“若我說當年不過是一場誤會,易大人是信,還是不信?”葉吟雲注視著眼前人肅殺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仰頭,笑道,“看來是不會信的。”易小淵沒有接話。他握緊長劍,調整呼吸,往前邁出一步。隔著散亂的頭發,葉吟雲注視著他滿是殺氣的雙眼。在易小淵就要攻過來的一刻之前,他脫口而出。“凶手,還在這長安城中。”易小淵高舉的雙手突然一滯。“既然易大人是知情人,想必也知道,案犯還會再次犯案,一定。”他頓了頓,“而且,這隻是開始,後麵,會一次比一次更加……鬼魅、可怖。”“我會將他繩之以法!”易小淵喝道,“這是金吾職責所在!”“易大人心係百姓,是大仁大義之人,堪比當年李藥師李衛公。”葉吟雲送上一頂高帽,“在下正是聽聞你如此英武,這才略施雕蟲小技,意圖跟隨於你。”“呸!”易小淵當然聽出話中諷刺之意,“狗嘴裡吐出的象牙!一個逃犯,我能相信?”“信也好,不信也罷。”葉吟雲低頭玩弄手中的發簪,笑道,“好吧,正如大人所言,就把我當做當年血洗洛陽一案的從犯,如今拋頭露麵,心中另有所圖。”“啊……啊!”一聲慘叫傳來,那是始終躲在後麵的掌櫃。葉吟雲分了神,轉頭看一眼,又回頭望向易小淵。這片刻間,他脖頸對著劍尖儘數漏出,顯然滿是自信之意。易小淵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無論大人認為我所圖為何,我都懇請協助您抓捕殺人凶手。大人應知,此案深不見底,猶如漩渦,若能解決此案,大人定能揚名於金吾,乃至揚名於朝堂。”葉吟雲頓了頓,“為表誠意,此案結束後,葉某願以逃犯之身,為大人所縛,交由金吾衛處置。”易小淵沒有動,但他眼神有些飄忽,顯然已經有些動搖。葉吟雲便再加了把火:“葉某途中若有任何僭越之舉,大人隨時可舉劍將我格殺。”說到此處他微微一笑,舉起手中正在把玩的簪子,雙手用力,將其斷成兩截。接著他又取出腰間桃木劍,同樣雙手握住,用力拗成兩段。如此一來,他身上隻剩衣衫,再無任何可做武器之物,倒真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道士。他高舉空空的雙手,向易小淵示意。易小淵沉吟許久,最終還是緩緩放下了手中長劍。“我,”他沉聲說道,“答應你。”“多……”“我問你,”易小淵反手將劍插入鯊皮劍鞘中,沉聲道,“你方才有說,此事是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他頓了頓,“還說,若我抓住了凶手,能揚名於朝廷。”“這……大人覺得,有何不妥?”“這可不是一般的重話。”易小淵露出狐疑神色,“這件案情,是否可能與宮內……”他咽下一口唾沫:“或與皇家有關?”“我……不知曉。”葉吟雲眼睛轉了幾圈,終究說出了實話,“當真,不知曉。”他沒法掩飾自己心中的驚訝。不過短短幾句恭維之語,易小淵竟然從其中抓出了絲縷的真相,這是何等可怕的直覺!原以為裴餘不過給他塞了個不受歡迎的金吾,單純粗笨,讓他能借殼方便行事。但如今看來,這易小淵絕不是個等閒之輩。“我明白了。”對方並不清楚他心中曲折,沉聲道,“有勞了。”葉吟雲亦停頓片刻,行禮道:“多謝大人。”易小淵也不回禮,轉身走出門去:“有個話要說清楚,我留下你,並非為了功名。”“啊。” 葉吟雲想到他方才給假小童銀錢之事,心中不由得一歎。易小淵揮揮手:“我見不得有人受苦,不管長安城裡的,還是大明宮裡的。所以……”他加重了語氣,“若你對任何人不利,我即刻——”“格殺勿論!”那掌櫃看了全程,已然嚇呆,葉吟雲便順了賬簿,又問掌櫃要了根布條,重新把頭發係好。再出門時,阿倫已迎上來,道:“仙長可是發現什麼了?如此之久?”“找了不少東西,可都與卜卦無關。”葉吟雲笑道。“仙長有何吩咐,儘管同我說。阿倫雖然不識幾個大字,但跑腿送信,不在話下。”葉吟雲望著他,眼光突然飄遠,像是記起了什麼久遠前的故事。片刻後,他眼神一動,如夢方醒。看著阿倫還在眼前,他微微沉吟。“眼下我這邊倒無事。”然後他轉向立在不遠處的易小淵,“易大人,畢竟有人犯。不如讓阿倫代為送回金吾府中羈押……”阿倫頓時流露出不快神色:”那我就不能看仙長卜卦了。”“唉……既是如此,就不要誇下海口啊。”葉吟雲低頭看他,“現在幾時了?”“已是平旦尾。”阿倫望望日頭,“估計不久便要擊鼓了。”“你且替易大人將人犯送回,如還來得及,你便來找我們。”葉吟雲四下張望一番,“接下來我們要去北邊,你可往那處找。”“好嘞!”阿倫雙手一揮,”定會快去快回!”“彆急啊,易大人還沒同意呢,還不快拜。”“無妨,去吧。”易小淵說道,又看一眼假小童,“此人奸詐,務必小心便是。”“哪裡奸詐了……你們綁我綁得那麼緊……”那假小童聽了,一時間又氣惱又無奈,口出耍賴之言。阿倫也不留情,拽起他就走。二人漸漸走遠,此時的曲巷之中,綢鋪門前,隻剩下葉吟雲易小淵二人,並肩而立。沉吟片刻,易小淵問道:“接下來,如何?”葉吟雲也不接話,隻是向前一步,往遠處天空張望。他將手握於口前,用力一吹,隻聽“呼——”的一下,他吹響了一聲響亮的鴿哨。又過了片刻,一隻七彩鸚哥從天而降。葉吟雲抬起手,鸚哥馴服地停在他的手指之上。“這隻鳥兒,”連易小淵都不由得讚歎,“當真好看。”“它叫蘆花兒,是隻聰明的鳥。”葉吟雲輕撫它羽毛,又打個呼哨,手指一抬。那蘆花兒突然展開翅膀,重又飛上天空。易小淵急了:“怎麼突然放跑了它?”“易大人有所不知。”葉吟雲笑道,“蘆花兒經我訓練,鼻子比犬還靈,哪裡有血腥之氣,它便飛向哪裡。用來替我們追尋凶手,做個斥候,再合適不過。”“嘖。”易小淵撇撇嘴,“這麼說,又有凶案發生?”“正是。”葉吟雲躬身一拜,“大人,時間緊迫我們且立刻啟程。”飛上天空的蘆花兒變成了一個小點,他展開翅膀,穿過長安城的層層坊間,向北飛去。“還真在北邊麼?”葉吟雲苦笑一聲,”一語成箴。”“什麼成真成假!”易小淵喝道,“走,往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