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明處暗處(1 / 1)

一日局 鰻魚Tech 2472 字 3天前

在易小淵的長劍沒來由地擊向葉吟雲之時,遙遠的大明宮,依舊如同精確的齒輪一般運轉著。伴隨著嗬斥聲,宮中的侍女太監齊齊起身,邁著碎步,低著頭,匆忙卻有序地走著。各色宮服串成一道色彩的河流,將一個走來的小黃門弄得暈頭轉向,他不過七、八歲年紀,一臉慌亂,不由得抓住了身邊年輕宦官的手:“陳公公。”“聽好了。”年輕宦官低下頭,“從這裡往左,是秋妃娘娘的寢宮,往右,則是鄭妃娘娘的寢宮。你要記住,以後莫要走錯。”小黃門抬頭看看交錯的長廊,宮院深深,他早分不清何處是何處。那年輕宦官也不管他,邊拉他向前,邊繼續說著:“剛才的郭娘娘,是聖上發妻,也是前相郭子儀的孫女,升平公主女兒,高貴得很。哪,這邊兩位呢,以前是罪臣的侍妾,身份雖比不上郭妃,但一個美貌受寵,一個誕下龍子,也貴氣得很,但終究比不過郭妃……”小黃門嘴裡嗯嗯應著,眼神卻是朦朧。那宦官終於發現他心不在焉,伸手拍他腦袋,尖著嗓子喝道:“你來說一遍?”“嗯……啊……剛才、剛才那邊的是……郭,”小黃門支吾著,“郭、郭皇後……”他話音未落,隻聽“啪”的一聲,方才還沉穩的宦官,突然揚起手,狠狠地甩了孩子一個耳光。這一下打得十分重,孩子站立不穩,連著後退幾步,正好撞到了一個手持銅盤走來的宮女,那宮女“呀”的一聲,銅盤落到地上。“咚——”一聲銅盆落地的輕響,旋即變成了嘈雜。身在行宮的鄭妃渾身一顫,自床上睜開眼睛,近乎本能地,她伸出手擋住自己,口中喃喃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這就去……”她翻身準備起身,然而腳下一空,整個人摔下床來。“啊……嗯。”清晰的疼痛感傳來,令她渾身一個激靈,這個時候她才終於反應過來。她已經不是宮女,不需要早起乾活了。緩慢的起身,她四下張望一番,侍女沒來,應是沒有聽見。亦或是聽見了也不願過來,畢竟這裡宮女本就不多,她也令她們在忱郎身邊,以皇子為重。這樣想著,她長長地舒了口氣。“今日是何日?”她站起來,望向窗外,“是不是庚子之日了?”窗外下了雪,雪白一片。遠處的長廊,有捧著物件的人影匆匆走過。天還暗著,隔壁的行宮裡,沒有光,那裡沒有籠火,也沒有點燭。“秋娘不在。”她對自己說,“是忙承露之宴的事,還是又被喚去侍寢了?”此時若有旁人在,定會覺得她話語裡帶著酸意。然而實際上並沒有,她的心宛若一個深湖,即使有石子投入,也不會激起漣漪。這樣想著,她站起身,走到了桌子的銅鏡前。銅鏡之中,映出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婦人。“阿箏。”鄭妃對著鏡子,喚自己的閨名,“鄭月箏。”雪洞般的屋內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聲音。即使遠處的嘈雜也傳不進來。而鄭妃早已習慣,照顧忱郎的時候,她是溫和柔順的母親,忱郎不在時,她就是宮中的一縷幽魂,靠著回憶的食糧,勉強過活著——她想起了她的少女時代。那時她居於金陵,乃是李錡家的家生子,父母皆是在李大人府中做事。彼時李大人乃是朝廷紅人,任浙西觀察使。諸道鹽鐵轉運使,都是肥差。加上彼時浙西與朝廷割據,兩方勢力對立不休,李錡大人身在期間,可謂兩麵討好。許多年之後,她才知道彼時李錡顯赫到何等程度。他能動輒拿出十幾萬錢用於賄賂,亦有人在聖上、各節度使身邊替他通氣。遇到對其有異見之人,甚至能將其活埋而不問起罪。這些她那時都不知道。那時的鄭月箏,雖是奴婢賤籍。可身在李錡家中,雖是下人,但吃穿用度,比一般小家已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能與大家之女平齊。她也樂得在錦繡叢中穿行,及至漸漸長大,直至被李錡討為侍妾。後來有人與她說起,憤憤道這是紅顏伴枯骨,當時她還是十五歲年紀,而李錡已五十多歲。可她從未怨過,至少在那時,從未怨過。那時她的天下非常小,不過李錡家豪宅,再加上能遊玩的集市、水邊。皇室也好,流民也罷,甚至李錡吹噓的天下漕運儘在掌握之事,於她而言,不過是文字而已,並無具體的印象。有時候她甚至會想,如若逢了盛世,她或許能一生當個侍妾,直到白頭,宛若籠裡的金絲雀,無憂無慮,了卻殘生。然而世道不永遠是平穩的,宅府中生涯也是如此。那一日,她聽見院中聲音嘈雜,那是絲竹調笑之聲。李錡貴為鹽鐵使,宴飲是少不了的,但從清晨開始,終究少見。她也好奇,便喚了侍女,著了盛裝,折騰了好一陣,才往院中去。離得近了,院中的樂音越發清晰,應是女子手持琵琶,正在輕吟淺唱。調子是金陵的調子,也有些彆地的味道,有些淒切,有些無奈,她倚在牆後,微微側目——一名女子站在院中,手持琵琶,輕吟淺唱。她妝容落拓,首如飛蓬,似乎剛剛結束千裡迢迢的旅行,疲憊不堪,宛若乞兒。然而她一身大紅衣裳,卻是纖塵不染,披衣散開,如同一隻盛開花朵一般。這奇特的樣貌,配著動人的樂音,一時間竟吸得人移不開眼。她都睜大了眼睛,更不用說李錡了。那已邁入初老之年的節度使踮著大肚,急急邁下台階,來到那女子身邊。他呼哧呼哧地喘氣,問道:“你便是秋娘?”“是。”女子微微一笑,傾國傾城,“在下杜秋,攜弟葉帥,前來投奔大人。”這時的她才發現,那女子背後站有一個少年,黑著臉,似乎不是很高興。然而這無礙她對那女子的印象,不知為何,她覺得那女子雖然明豔,背後卻不時散發幽冥之氣。她曾聽說西域有花曼珠沙華,盛開於冥河,紅豔淒切,正如眼前的女子。“嘖。”不知為何,她輕輕地歎了一聲。那女子異常敏銳,立刻聽見了聲音。她抬起頭,往她躲藏的方向看去,正好與她四目相對。那一刻,她記住了她的眼睛,那是一雙黝黑而深邃的眼睛,宛如有火焰在燃燒。她的心猛地動了一下。之前不是沒有人說過她太過平淡,就連李大人都直言她空有美麗軀殼,內裡太過無趣,然而她從未放在心上,然而在這一刻,她深切地感覺到,對麵的女子有活的氣息,相比之下,她簡直如紙糊的娃娃一般——她也不知這感情來自何處。後來毫不意外,那名叫杜秋娘的女子也被李大人收為侍妾,而她帶來的弟弟,則被編入李錡大人心腹行伍之中。彼時,李大人位高權重,有自募的一隊人馬,最受寵的一隊為精於箭術的“挽硬隨身”,次受寵的一隊為外族健將,稱為“蕃落健兒”。那時的金陵男兒,幾乎人人都想擠進這兩番隊之中。李錡寵幸秋娘,便許諾葉帥可隨意加入一隊,可無論是哪一隊,葉帥都沒呆太長時間,便退出了。“那小子傲得很。”李錡抱怨道,“人人喚我‘假父’,他敢一聲不吭?也是奇了,一個唐州彈琵琶的,竟然有這樣的弟弟!”那時還是鄭月箏的鄭妃本能地有所覺察,那姐弟倆背後,或許有些故事,於是便越發留意秋娘,以致於回憶起來,都會聽見秋娘的歌聲傳來,幽幽切切,其中卻似有一番力量。“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聖上?聖上?”黑暗中,秋妃輕聲呼喚。她本是歌姬出身,吟詩唱曲都不在話下。她從未想過,這從小習得的黃鶯般的嗓音,會有那麼一日,用來喚醒重傷之人。距離醒來已經約莫過去半個時辰了,室中沒有一絲光亮,也沒有明暗之變化。秋妃身處期間,也不知此時仍是漫漫長夜,還是有人以厚厚布幔遮蔽了全部的光線。“聖上莫睡!聖上,睜開眼睛!”那行刺之人仍在聖上身後。方才初醒之時,秋妃曾不顧一切地向被縛的他跑去,然而距離聖上一步之遠時,有什麼冰涼的東西抵上了她的喉嚨。秋妃隻覺得頸上一疼,劍尖已刺入她的肌膚,還好她及時收住了腳步,否則自己也難逃即死的命運。“我……不做什麼。”她兀自穩住心神,拿出隨身絲帕,用力地甩了甩,”我幫聖上擦擦汗,擦汗而已。”行刺之人不為所動,連那銳器之尖都未動一分。秋妃心中一動,微微後退,向左一步,那劍尖立刻跟上,再次頂在她脖頸。她又向右連走幾步,然而那劍尖像是有眼睛一般,她剛停下,即刻對上。秋妃不甘,繞著轉了小半圈,竟無法再向聖上移動半步。實在是難辦。這樣想著,秋妃輕邁蓮步,往後退了一步。她覺得方才一動,行刺之人怕是早已知道她的曲折心思,說不定會追來將她一刀斃命。此處方寸之地,無路可逃,唯一的法子,或許是尋見廊柱或是床榻,到時躲避一下才是。她心下思慮,更是退得飛快。直到走開一大截距離,她才發現,那行刺之人根本並未追來。黑暗中,重歸寧靜,隻有偶爾的呻吟和粗重的呼吸。秋妃心中一動,猛地掀開裙裾,整個人”撲通”跪了下去。她已是貴妃,除去祭天之類重大場合,基本不用行這隆重的跪拜之禮。但她還是跪了,膝蓋磕到地麵,發出輕響。秋妃深吸一口氣,隨即磕頭如搗蒜,前額碰在地麵,發出”砰咚”之聲。她一邊叩頭,一邊口中念道:”聖上息怒!聖上息怒!”自元和二年入宮,秋妃以一曲《金縷衣》豔冠群芳,以一名罪臣之妾升為貴妃後,聖上一直對她青睞有加。與同為罪臣妾又升為貴妃的鄭妃不同,畢竟是以歌舞相識,聖上待她頗為寬容。有時一兩句說得不順意,換成宦官已是死罪,但由她說來,聖上也隻是略過不表,平日裡更是連重話都少對她說。她也不是那恃寵而驕之人,既得聖上眷顧,自然更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但如今,既是特殊之情境,也不得不行特殊之事了。這樣想著,她更用力,將頭叩得更響。口中半是嚎哭半是驚叫,仿佛嚇得不行一般繼續說道:”聖上息怒!賤妾本該不惜性命,也要將您服侍好,但是……但是……”呢喃幾句,略過實情,她繼續哭道:”賤妾以後定做犬馬服侍聖上!還請聖上恕罪!賤妾自知該死,隻求聖上,聖上念著這幾年恩情,一刀砍了賤妾的頭,莫要……莫要……火燒水淹,掛在外麵風吹日曬,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秋妃連聲說著,哭得渾身發抖,仿佛眼前的聖上威嚴的外表之下是個古怪的暴君,一言不合就會在她身上施加種種慘不忍睹的酷刑。這當然是謊話,但她隻盼這些恐怖言語能嚇住那行刺之人,讓他承受不住,自行放棄,就算不放棄,露出一絲破綻也好。計謀盤算得好,但她還是失算了。她哭訴多時,將能知的可怖之事都一一倒出。那行刺之人不為所動,連呼吸都沒有變化。在秋妃哭哭啼啼之時,刺客扭轉刀柄,又一次向聖上身上砍去。“呃……啊!”床榻上的聖上吃痛,發出無力的驚叫之聲。秋妃頓時收住了哭聲。既是無益之事,她也不必浪費力氣去做。現下狀況雖然目不能見,但幾次交鋒,她已多少清楚了一些事情——“你毀傷聖體,可是死罪。”從地上站起,秋妃昂首而立。她摸摸自己頸項,在那裡,方才刃尖刺入,留下正在流血的傷痕。回憶方才,在一片漆黑之中,那刺客竟能準確刺中目標,顯然他懂得聽人氣息,辨認方位之術,而刺中之時,他依舊能把握力道,手未有一絲顫抖。“我不知你是何人?但既是武人,應該明了刺傷聖上與貴妃,該當何罪。”不管刺客用的是刀劍還是匕首,他定然是個慣用武器之人。或許是長安之中少年遊俠,也可能是軍中之人。無論如何,秋妃見哭訴無效,隻得以法威壓。她一番義正辭嚴,但刺客並未回話。這倒在秋妃預料之內,方才她說的,酷刑暴君,這光是想想就能嚇得常人噤聲,刺客卻無一絲一毫之驚懼。若非是下定必死決心,就是早已看穿她不過演戲,此人定是對宮廷、聖上都有一定程度了解之人。“還不快快伏罪,我會向聖上求情,饒你不死!”她方才一跑一哭,想要拯救聖上之心簡直昭然若示。刺客卻並未置她於死地,顯然隻有一人,不敢離開聖上身旁。不過這僅限屋內,屋外是否有伏兵,秋妃也不敢揣測。隻是現下也無法,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和持劍刺客相鬥?她深吸一口氣,大聲喝道:”你以為我沒看穿嗎?你根本沒有黨羽,在這屋中,你隻有一人!發現聖上不在,宮中侍衛定會趕來,到時你真的插翅難逃!還不快放了聖上!”聲音很大,震得秋妃自己耳朵都疼。幾乎是同時,一股不祥的預感仿佛涼意,自秋妃腳下一陣一陣地往脊背上傳去。片刻後,她聽見刺客有了動靜。那是一聲笑。尖利的、詭異的,宛若野獸嘶鳴般的笑。“你……”秋妃的臉一瞬間變得蒼白,”難道是你……”刺客沒有回答。剛才大喊的餘韻已經消失,黑暗又一次重重地壓下來,恐懼在瞬間爬滿了秋妃全身,如同帶刺的荊棘,將她緊緊縛住。她張開嘴,想喊,想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在心中,那近乎本能的呼喊,反反複複地回蕩——“是他,是他,五年前意圖血洗洛陽的人……他回來了!從地獄回來了!”千言萬語在心中碰撞,交彙,最終變成一個詞,在腦海和嘴邊輕聲呼喚。“葉……救救……”然而這求救傳不出去。長廊之上,年輕的宦官連連向宮女道歉,牽起小黃門,罵罵咧咧地走了。那宮女抱怨幾句,撿起銅盤,仍舊邁著小碎步,飛快地離去。今夜的呈露之宴仍舊有條不紊地預備著,人們隻當聖上和他寵愛的妃子仍舊沉睡在甜美的夢境之中,沒有人發現他們的險境,沒有人發現他們已經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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