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吟雲和易小淵向長安城北前去之時,府兵阿倫縛著假小童前往金吾府。厚重的黑色大門前,他敲了好幾回,才有守衛開門。之後是一連串的通報,待到阿倫戰得腰酸背痛,才終於有個滿臉皺紋的老金吾走了出來,牽那假小童入內。府門”咚”的一聲關上了,連聲謝都沒有。“……”阿倫心內不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逞什麼威風!”他話音未落,府外草叢處突然閃出一道黑影,直朝他撲來。“哇啊!”阿倫一驚,”什麼人?”他拔出佩刀,毫無章法地亂揮一通。混亂之中,竟一腳踢中了那黑影。“大膽歹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哎?”他低頭,那黑影臥在他身前,發出”哈呲哈呲”的戒備之聲。阿倫再低頭細看,竟是一隻四蹄雪白的黑貓,一雙藍眼在尚未全亮的天裡發著綠光。“哎呀,不可,不可傷它!”又一個人從草叢邊跑出,顯是跑得滿頭大汗。他奔到那被阿倫踢中的貓身前,一把把它抱起:”我的祖宗,你消停點吧……啊呀?”“啊呀?”阿倫也脫口而出,“是大叔你啊!”那是雞鳴書生溺斃案中的仵作,此時他將那貓夾於腋下,貓張牙舞爪,掙紮著想逃脫,仵作按也不是,不按也不是。阿倫不禁笑道:“大叔怎麼抓起貓來了?”“還不是那書生!在那屋後,竟足足養了四、五隻貓!”仵作咬牙切齒,”雖然案子已破,但到底是物證,要帶回來充公——偏這隻祖宗,關也關不住,四下亂跑!”那貓似是通人性,”嗷嗚”一聲,叫得得意。“唉,攤上那‘再世閣老’,簡直遇上了‘混世魔王’,彆人看不起不說,貓都看不起……”那仵作搖頭,和阿倫告辭離去,看著他頸上滿是鮮紅抓痕,阿倫也不禁啞然失笑。待到那仵作走遠,阿倫便也伸了個懶腰:“也罷,這就去找仙長……咦?”他眼神停留,看向地麵。剛才那貓撲出之處,留有一件事物,上綠下紅,散發淡淡光彩。阿倫一愣,彎腰將其拾起:“”是……鳥羽?”那正是一枚鳥羽,除去紅綠,還兼有黃紫之色,初生日光之下,更顯得色彩斑斕。阿倫越看越奇,喃喃自語:“難道是仙長那‘蘆花兒’身上落下?它也在此處?”“——稀罕!稀罕物啊!”阿倫猛地一驚,再回頭,隻見身旁街巷閃出個黑袍人,頭戴兜帽,帽簷下露出縷縷白發,看來是個老者。他十個手指上都套著銀色指環,像是打手武器一般。“你……你是何人?”“稀罕!”老者根本沒有理會他,仍是望著那鳥羽,“難得一見!”阿倫見他沒有惡意,便也放下心來:“老丈識得此物?“鳥羽七彩,乃是鸚鵡之羽。這種鳥兒本是山海經中的精怪,非我大唐之物。若非那些昆侖奴從海外帶來,要見識這奇珍,你我可沒那福氣。”“哦?原來那蘆花兒還是仙鳥啊……”阿倫聽得興起,不由得脫口而出:“老丈,你還知道些什麼,且說來聽聽。”“那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小兄弟。”那老人發出悠長的沉吟,更是引得阿倫滿心好奇:“什麼?”“把這鳥羽給我吧。”老者歎道,“我給你一塊金子。”“這……”阿倫輕輕咽下一口唾沫,“長官……”他再也說不下去。前來之前,裴餘卻有囑咐,讓他萬不可收葉吟雲的錢財,否則回去拿他是問——可裴隊也沒說過,不能收彆人的錢!“不夠?”老者似乎誤會他的意思,流露出遺憾神色,“再多的話,就有點……”“不是,老丈……”“那就,免費讓你看一場傀儡戲,如何?”那老者晃晃指尖,“不是自誇,‘聖磐’的戲法,可不是隨隨便便都能看到的。”聖磐?阿倫一愣,半天回不過神來。但看那老者指上銀環叮當作響,他心中好奇如貓爪抓般又急又癢。顧不得那麼多,他輕咳一聲:“既是如此,恭敬不如從命。”這話是他從裴隊那裡學來,自己說來,腔調有些古怪。老者輕笑一聲,雙手一揮,隻聽”噌——”的一聲,他身後的木箱開啟,一個金甲偶人已被鋼絲接在銀指環上。隻見老者口唇輕動,竟同時聽見腳步聲、喊殺聲、刀劍碰撞之聲,令人仿佛立於戰場之上。阿倫見他陣仗如此之大,趕緊出聲:”老丈!莫……莫要如此!”那老者一愣,閉上了嘴,剛才所有聲音同時停止,人也仿佛從戰場回到了清晨的長安城。阿倫這才明白,是遇上了口技神人。他抹一把汗,趕緊躬身:“小的還有任務在身,一會便要走。老丈不必太過費心,給我看點簡單熱鬨的就行。”“真是傻小子。”老人笑起來,“好好好,就來個最簡單的!”他嘴上雖這麼說,可他並未把那金甲偶人收起來。下一刻,他再次運起口技,操縱那甲人來。隨他手勢,那甲人先是動了動手,又動了動腳,然後他把手緩緩地舉起來,整了整頭上的帽子。不過幾下子,阿倫就看入了神,就在他盯著看的時候——那金甲人的黑眼珠子轉了一轉,如同真人一般。“嗚哇!”阿倫被嚇了一跳,可趕緊又捂住了嘴。“噫籲嚱——”那金甲人一聲長嘯,中氣十足,聲音悠遠。“鼓鐘將將,淮水湯湯,憂心且傷。淑人君子,懷允不忘。”“鼓鐘喈喈,淮水湝湝,憂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鼓鐘伐鼛,淮有三洲,憂心且妯。淑人君子,其德不猶。”“淑人……君子……”阿倫沒讀過什麼書,隻知道這大概是村頭秀才常年的什麼四書五經。可那吟誦之聲如雷貫耳,又低沉動人,完全不似那衰老的黑袍老人能說出的,他死死的盯著那金甲人,眼睛完全無法挪開。就這樣,他眼前漸漸地變得模糊,仿佛自己麵對的不是滑稽傀儡,不是操偶老人,而是一個真正的人,一個曆經風霜的戰士。“今日,是你來聽我說話麼?”“是、是。”阿倫脫口而出,“啊!”他竟不由自主地回答了傀儡的話語。然而金甲人沒有理會他,仍舊繼續說道。“現在,我要向你講一件……一件五年前的舊事……”“五年前……我十歲……”“你可知道,前任東宮?”金甲傀儡用沉重的聲音問阿倫。“這……不太清楚。”阿倫笑答,”他死……去世那時,我是個光屁股小孩哪!”“寧王,他是真正的淑人、君子。雖身在皇家,卻深知民間疾苦。他自幼征戰,戰功無數,敵人聽見他的名字,無不聞風喪膽!對俘虜的敵軍,對方的姬妾,他同樣以禮相待,從未有過虐待之事!”金甲傀儡仰天長歎,“東宮何等聰慧!詩書禮義,無所不通。為人敏銳,隻要一眼,就能看透那分分亂亂的朝堂。然而,他從未說破——”金甲武士說到此處,頓了一頓,旋即再次說道。“多方勢力,他總能平衡,無愧君子之名。”阿倫聽著,心下有些不安,本能告訴他,議論死去之人,還是皇族之人,有些不敬。但轉念一想,那些唱戲的、說書的、寫傳奇的,也不是這樣寫帝王將相、故去之人嗎?於是也不放在心上,繼續聽了下去。“五年前,寧王薨。在他去世之前一月,有一天,長安大雨,都城大亂。”“哎?發生了什麼?”“殺人。”金甲武士臉上五官詭異地擠在一起,“有人,殺人。”“呃……那有……”“那有什麼奇怪,是麼?孩子,若是隻殺一人,那是普通之事,殺兩人,就已可以驚動京城守衛,殺三人,金吾衛已經出動,但是,但是那一天……”金甲武士停住了。“殺了……很多……人?”“有人於京城之中,連殺十一人。”“嗚哇!”阿倫叫道,”這麼可怕!”“一時辰,殺一人。”“這……這也太……”“第三人死去之時,消息已傳入了宮中。寧王何等風範,自然勒令立刻抓住凶手。這樣大的案子,自然不會交給尋常人,於是,寧王派出了他身邊的精銳。”金甲武士鄭重地吐出兩個字,“北鬥。”“咦?不是神策軍嗎?北鬥軍……我從未聽過這個軍製!”“北鬥衛——那是寧王的私人護衛,也是秘密部隊,從未有人見過他們的真麵目,隻知他們在京城之中,懲惡揚善,來無影去無蹤……”金甲傀儡突然擠擠眼,”噓!彆告訴彆人!”“我不說我不說。”阿倫急道,“你快說下去。”“那一日,城中有人殺人。寧王限北鬥一日之內抓住凶手,精銳領命,如天兵下凡,在長安城中搜尋。然,那凶手是何等狡猾之人,不僅四下躲避,還接著殺人!寧王得知後,大怒,傳令給北鬥頭領,若他找不到人,提頭來見!”“嗯嗯。”阿倫緊張得直哼哼,”後來呢?”“後來,凶手殺到第六人,北鬥一個小弟兄突然說要脫隊。在這關鍵時刻竟行此背叛之事,可把那東宮太子氣得夠嗆。若不是事務緊急,隻怕那頭領一刀就把他斬了!”“哈哈!”阿倫反而笑出了聲,”就算太子身邊精銳,也跟我們一樣!”“莫笑莫笑,”金甲傀儡擠了個眼,”正說到關鍵哪。”“好,你說,你說。”“北鬥軍一路追擊,使儘渾身力氣,都沒有抓住凶手一點破綻。眼看凶手殺了第十人,這第十人可不是彆人啊!那可是,當朝的丞相!武元衡丞相!”“這事我倒聽過一點……”阿倫扳起手指一算,彼時他還是個玩泥巴的小孩。但有一段日子,一到天黑,爹媽都把小孩硬拖回家,說京城滿是刺客,連丞相都殺,十分危險。“原來源頭在此處啊……”阿倫歎道。“那北鬥頭領已經泄氣了,一心隻想著在太子麵前自刎,留下弟兄們一條性命。北鬥諸人,麵上雖然爭鬥,可實際上感情頗深,又顧念報太子之恩,都在心內想著一同赴死,眼看著銅更滴漏裡的水一滴一滴下去,就在這時……”“怎麼了?快講!”“那之前逃跑的小兄弟突然回來了,還帶來了,喏,一把,彩色鳥羽。”說到這裡,那金甲傀儡做了個”拿出”的手勢,然而他那木製的手中空無一物。阿倫頓時明白,老者想重金買下鳥羽,其實就是為了這個時刻。“然後呢?”“‘我前往案件現場,一點一點地搜索。窗縫也好,塌下也罷,掘地三尺,佛龕後頭都不放過。萬幸天垂憐,竟在每一處都發現了這七彩鳥羽!’”金甲人捏起嗓子,做少年之聲,”‘那凶手,定是養了七彩鸚鵡之人!’”“七彩……鸚鵡?”阿倫一愣,腦海中浮現蘆花兒飛落在葉吟雲肩上之景象。“這種鳥兒非我大唐之物,乃是昆侖奴自海外帶來,據說在他們故鄉也是奇珍,長安城中能購買玩賞之人,屈指可數。再一排查,立刻確定了人犯。彼時,他剛殺完第十一人,滿身是血。北鬥衛一擁而上,刀劍齊下,立刻把那凶手逮了!”“好!”阿倫擊掌喝彩,”太好了!”“於是,當日最後一個時辰,犯人在城牆之下,被北鬥衛親自處斬!”“該!讓他殺那麼多人!”阿倫笑道,然而表情又暗淡下去,“當晚……”“對,當晚。”“可依據大唐律令……”“當時的東宮太子親自審問,親自處斬。”金甲士詭異地笑起來,“太子也是宅心仁厚,生怕長安萬民,擔憂顧慮,一夜噩夢。唉,若他不那麼操勞,恐不會有後麵之意外……”“什麼什麼?”阿倫睜大了眼睛,”後麵還有?”“斬了犯人,已是亥時,離第二日已近。大概受了風寒,太子身子又弱,就此病倒了。不過一月後,便薨了。聽說上仙那一日,寧王強撐著準備一桌慶功之宴,招待北鬥衛等人。可當夜太子逝去,北鬥衛諸人,竟無一人赴宴,更無一人在太子身邊。”“這……這也太奇怪了吧?”“哦?如何奇怪。”金甲士看著阿倫,“來,你說說看。”“寧王身為東宮、太子,又是北鬥衛上司,若身體不適,想主持慶功之宴何時不能?又為何非要強撐舉辦?你剛才說,北鬥衛都是太子貼身侍衛,就算有一、兩個不在還好說,怎會全都不在?這擺明了是不給麵子嘛,說不定……”他深知話重,再也說不出口。那金甲士微微一笑:“莫非,有北鬥衛僭越了,是嗎?”阿倫雖不懂“僭越”的意思,他隻道這金甲士越說越不對,於是趕緊站起來,向那老人匆匆行禮:“老丈,我還有要務在身,先行一步。”他掏出鳥羽,往前一伸。那金甲傀儡伸手,就要接過。“不過一枚鳥羽,老丈收下便是。先前的金銀,我也不……”說話間,阿倫彎腰,想把鳥羽放入傀儡手中。就在這時,金甲傀儡露出詭異一笑。一枚銀針突然從他口中飛出,刺入阿倫的眉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