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折騰,莊成雙回到扶雙院時已是酉正時分。雪梨院的燈火還未熄,羅姨娘蹲在大夫人的身旁動作嫻熟地為她揉腿,躺在貴妃榻上的大夫人雙眼緊閉,滿臉疲憊。莊玉容在旁得意地說:“娘,您總是高看莊成雙,以為她不好拿捏,卻不知道她骨子裡還是水月庵那種醃臢地出來的鄉野丫頭。”羅姨娘捏腿的手頓了頓,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仿佛沒聽到似的。大夫人微微睜開眼睛,望向春風得意的莊玉容,“怎麼突然這麼說?”“您不知道,今天我們由小彌沙領著去偏院喝茶休息,板凳還未坐熱,莊成雙竟提出要去喝聖水……”莊玉容將當時的情況儘數講給大夫人聽,說完臉上的嘲笑仍久久不散,“您說她是不是鄉野丫頭,那隻是普通的泉水,莊成雙卻要喝進肚子裡以求平安,可笑不可笑?”大夫人沉默下來,屋裡的氣氛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寥寥茶香芳香撲鼻,空氣中寂靜燃燒的燭火閃耀著刺目的光華,莊玉容的笑容伴隨著這份沉靜逐漸僵在了臉上。任誰也意識到情況不妙。羅姨娘猜測大夫人有話要對莊玉容說,訕笑著打破沉默:“奴婢去給夫人續杯熱茶。”“她去了多久?”羅姨娘剛走,大夫人就問。莊玉容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值得母親神色如此凝重,回答:“大約有一炷香的時辰,”“秋狄。”大夫人吩咐,“讓秋霜把我屋裡的那對赤金扭絲鐲子給二小姐送去,就說是我對她安安心心學習規矩的獎勵。秋霜和沁竹要好,你讓她打聽打聽,今日莊成雙去喝聖水的時候有沒有遇到什麼人,她有沒有離開茹梅和靈書的視線,得了消息立刻告訴我。”“是,奴婢這就去。”秋媽媽退了下去。莊玉容若是還沒有意識到這個中竅門,便也對不起大夫人每日耳提麵命的教導:“母親是懷疑莊成雙借喝聖水的理由去見了什麼人?”還算反應機敏,大夫人神色稍霽:“水月庵雖然地處偏僻,但是也不至於不知道大相國寺根本沒有聖水,莊成雙扯出這個借口,你竟還能相信……”莊玉容咬了咬唇,就聽大夫人長歎道:“玉容,你太輕敵了。”“或許,她隻是不想在偏院坐著喝茶,編了個借口出去逛逛罷了。”莊玉容為自己狡辯,“自從發現她出府後,她與外界就斷了所有聯係,她怎麼去大相國寺見人?”“無知!”大夫人氣得挺身而起,莊玉容立刻去攙她的手,大夫人的脾氣才緩了緩,“我們大張旗鼓地出門,外麵的人難道不知道去大相國寺見她嗎?你最好期待隻是我杞人憂天,否則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有時候,錯一步,就會步步錯。”莊玉容臉色煞白。到底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女兒,大夫人心有不忍,反握了她的手:“玉容,莊成雙在暗,我們在明,她已經有七皇子相護,切不可再掉以輕心,給她培養自己勢力的機會。”“女兒明白了。”莊成雙已解了發,沁竹捧著暗紅描金匣子進來:“小姐,大夫人身邊的秋霜剛剛送來一對鐲子,說是對小姐這些時日在老太君身邊乖巧地學習規矩的獎勵。”莊成雙讓她把盒子放到旁邊的幾上,沁竹照做,趁機對向她看過來的茹梅眨了眨眼睛,這才恭順地退了下去,錯過了莊成雙眉間劃過的一抹鋒利。“茹梅,今晚你來值夜。”今晚本該是沁竹值夜的,扶雙院三個丫頭每人以七日為班,輪流值夜,茹梅雖然奇怪小姐為什麼突然要她值夜,卻不敢多問。“奴婢遵命!”莊成雙眉眼含笑,拍了拍茹梅的手:“如果有人問你我們今天在大相國寺都乾了什麼,你要保密,否則傳到了母親耳朵裡,往後我們出府可就不會像今日這般自由了,知道嗎?”莊成雙說辭含糊,茹梅既然是老太君賜給她的,自然比一般的小丫鬟聰慧幾分,心中自有一番計較,知道這是小姐在讓她不要私底下和他人亂嚼舌根,否則流言傳到大夫人的耳裡,讓大夫人無中生有地抓住尾巴,對她們不利,恭敬地點頭應了。“小姐放心吧,我不會亂說的。”莊成雙眼中就露出幾分滿意。次日卯正時起,萬裡蒼穹還未徹底醒來,天空是灰白色的,莊成雙卻已起床去雪梨院。在雪梨院門口碰見其餘姐妹,一道進了去,正巧遇到穿著墨綠色綜裙的大夫人由秋媽媽攙著出來,幾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福禮,大夫人坐到正上方的太師椅上,有小丫鬟端了茶上來。大夫人撚著茶蓋,慢條斯理地捋著水麵上漂浮的碧綠茶葉,目光落向莊成雙:“聽說昨日你們去大相國寺偏院休息的時候,你獨自去喝了山泉水?”莊成雙笑著解釋:“謝母親掛念,有茹梅和靈書陪著,我並非獨自去。”“可有什麼見識?”大夫人追問。“聽說大相國寺的山泉水有驅魔保身的效果,被人稱為聖水,所以我昨日才趁機去見識了一番,喝下兩口後卻發現與水月庵的山泉水好像並無區彆,想來是我見識淺薄了。”莊玉容不禁斜睨了她眼,莊玉玲若有所思,唯有莊語嫣,似乎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乖巧地站在莊玉玲的身後,拿眼偷偷望著回話的莊成雙。她覺得這個二姐有點厲害,好像一點都不怕母親的樣子。大夫人的臉色沉了幾分,嚴肅道:“以後不許再隨處亂走,若是撞見什麼人,傳出什麼不好的話,豈不是丟了我們國公府的臉麵。”是怕她和外麵的人接觸,暗自培養自己的圈子和勢力從而逐漸脫離她的掌控吧。雖然知道她的心思,但莊成雙還是乖順地回答:“謹遵母親的教誨。”大夫人見她今日還算聽話恭謹,神色稍霽:“沒什麼事你們都退下吧。”她們前腳剛走,後腳秋霜就進來通風報信:“夫人,奴婢向沁竹打聽過了,沁竹是聽茹梅說的,昨日二小姐離開大相國寺偏院之後並沒有遇見什麼人,也沒有離開靈書和茹梅的視線,她喝完山泉水就回了偏院,隻是路不好走,所以才稍稍去得久了些。”莊玉容聞之笑道:“娘,我說得沒錯吧,莊成雙一個水月庵出來的丫頭,能見誰啊!”大夫人原本鬆懈下來的心因為莊玉容的話又驀地騰升起怒氣,恨鐵不成鋼地望著自己的女兒:“莊成雙口齒伶俐,言談條條有理,甚至能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得到你祖母的喜歡,你真的以為她隻是水月庵出來的鄉野丫頭嗎?”莊玉容麵如土色,半晌不知該如何開口。莊玉玲去幫大夫人揉肩,一邊笑著打圓場:“娘,三妹素來聰穎無雙,您隻要稍加指點三妹就全然明白了,您就放心吧,三妹不會讓你失望的。”自從上次談話後,她就知道母親對三妹的期望是不一樣的。大夫人見女兒難過,也不忍把話說得太重,轉而道:“馬上就是老太君的大壽了,這些日子你們兩姐妹就抓緊時間準備壽禮吧,讓老太君知道你們的孝心。”“是。”莊玉玲和莊玉容齊聲回答。想到最近大夫人的態度,莊成雙思緒轉得飛快,自從她因為外出被大夫人抓去訓話,老太君提出要代媽媽教自己規矩後,大夫人先是立刻不再提她出門的事,後又派人送來人參和手鐲,今天請安甚至沒有多加為難自己……是因為她感受到了老太君對她的不悅吧,想借老太君的手來收拾自己,哪會那麼容易?這個家裡最大的是老太君,就是國公爺在老太君麵前也得下跪磕頭,隻要老太君在一天,大夫人就不敢過於放肆,明目張膽地違背作為一個當家主母該有的德行。忽然,莊成雙腳步一頓,猛地回頭,看著跟在自己身後隻有巴掌大小臉的莊語嫣,眉頭不動聲色地蹙了蹙:“藕香院在那邊。”而猝不及防回頭的莊成雙嚇了莊語嫣一跳,膽小如鼠的她立刻就後退了幾步,見莊成雙嚴肅的表情逐漸褪去,她的膽子不禁又大了幾分。“我,有事……事想請教,二姐。”到底還是緊張,話都說不利索。莊成雙卻覺得她鼓起勇氣跟自己說話的模樣很可愛,想到前世她的結局不可謂不悲慘,心中有些感歎,表情無形中就柔和了些:“你想問我什麼?”莊語嫣想了想,問得很直接:“大姐、三姐和我,都很怕母親,為什麼二姐你卻不怕?”莊玉玲從十一歲起就跟著屋裡的管事學習管理家中的事務……如今十六歲,已是八麵玲瓏,能獨自掌管整個國公府內院之事了。而大夫人打壓庶女,幾乎不管莊語嫣的成長,羅姨娘又是丫鬟出生,不僅大字不識得幾個,見識短淺,人雲亦雲,莊語嫣長在羅姨娘的膝下,隻會被耽擱。可能有什麼辦法,她尚且時時刻刻都在刀刃上行走,一不小心便會被鋒利的刀刃割得鮮血長流,又怎能幫助莊語嫣。上一世,在大方向上,她其實和莊語嫣並無多少差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