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掌管江寧一方,此事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近來又是多事之秋,那麼多眼睛看著,難免會惹人多慮,況且傷口雖小,若不及時處理,待其化膿,就更難對付了。”譚辛的神色巧妙得當地隱沒在了黑暗中,加上她語氣向來淡漠,較之於葉笙,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一番話說來,當真是平平如水,不見半分情真意切。葉笙右手牢牢地蜷在袖子裡,絲毫沒有受傷的頹勢之氣,袖上的血跡孤零零地躺著,包裹著冰冷的腥味,又漠然地滴落在地上,無人問津。曾經恨不得吃遍天下所有刀傷箭傷的葉笙世子自然不會將這點傷放在眼裡,更不會脆弱地需要旁人來給他上藥包紮,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底線,他最忌諱且不屑的,就是將自己的傷口暴露在旁人跟前,那樣會讓他覺得尤其窩囊,以前是這樣,現在也如此。葉笙自然知道譚辛是在提醒他,卻還是習慣性地冷哼一聲:“多事。”這句‘多事’也不知是在數落譚辛多管閒事,還是數落她的小題大做,總之,聽慣了他一如既往的冷言冷語,譚辛已經沒那麼在意他的態度了。葉笙終於還是破天荒地補了一句:“放心吧,這點傷我自己會處理。”點到為止,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自然不好再多言,譚辛將隨身攜帶的止血藥等應急物都翻了出來,雙手遞給葉笙:“既如此,那就不叨擾大人了。”葉笙一隻手接過,動作冷峻且隨意,仿若接的不是藥,而是不足為道的破石頭,譚辛真擔心隻要自己一轉身,那些東西便被拋進灰塵裡。葉笙率先轉身進屋,也不管她的來去,欣長的身影憑空生出一股落寞來。他隨手將那兩個細窄的小瓷瓶置於案上,再沒有多看一眼。案邊還擱了把半出鞘的獸麵鐵鑄長劍,看樣子有些年頭了,卻仍然威風凜然,頗有一番氣勢,便是暖黃的燈火也衝淡不了它的寒光。他又從身上掏出另一隻瓶子,瓶子裡裝著防繡油,正慢悠悠地來回亂晃,笨拙地吐著白沫。打開、沾取、擦拭……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連呼吸都變得虔誠無比,他手裡包裹著極大的耐心,仿佛永遠也擦不夠,儘管右手骨節上還染著斑駁不一的血跡,卻沒有沾染在劍上,哪怕一星半點。那把長劍牢牢地躺在他手心裡,也不知在睥睨著誰,寬大的劍身幽幽地裹著一層寒光,竟比那堪堪爬上枝頭的月光還要清冷幾分。劍冷,心仿佛永遠也熱不下去了。忽明忽暗的燈火偶爾縱身躍起,發出清脆的‘劈啪’聲,而後又是一陣漫長的沉寂。“大人。”不知過了多久,寂靜地近乎蒼白的屋門口突然傳來一記聲音,這聲音出現的太過突兀,也出現的太不應該,葉笙從未停歇的手終於幾不可聞地頓了頓。“你怎麼還沒走?”他聲音冷峻至極,語氣近乎質問。譚辛看向他緊緊握著劍的右手,秀雅的眉頭微微皺起。隻見那雙本來白皙修長的五根骨節上血肉模糊,有的已經結痂,隱隱透著觸目驚心的暗紫。這確實算不得什麼大傷,可為何會傷成這樣就有待深究了。真的隻是不小心磕了一下?嗬嗬,那這磕得也太有水平了。譚辛麵不改色地道:“回去的路上才猛然想起,剛才拿給大人的兩瓶藥裡,其中一瓶已經用了大半,所以重新取了新的過來。”話說間,她的目光又緩緩地移向了被潦草棄在一旁的兩個小巧精致的瓷瓶身上,“隻是大人——我這一來一回耗了將近半炷香,您手上幾處傷口已然結痂,再耽擱下去,恐怕不好。”葉笙漫不經心地掃了眼自己的右手,微微蹙眉,淡漠道:“知道了,放下吧。”譚辛將取來的新藥輕輕地擱在木案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就在葉笙以為她真的走了而繼續埋頭擦劍的時候,那人竟又迅速地折了回來。葉笙這回是真的失去耐心了:“又怎——”抬頭一看,話至口邊就吐不出來了,他不解地看著捧著個木盆的譚辛,轉口改道:“你做什麼?”譚辛無奈,除了那亂糟糟的斑駁血跡,這人怕是還沒意識到自己的手背上還親昵地粘著幾團不成形的汙泥碎屑,可就算如此,他依然沒有半分放開那把劍的意思,譚辛雖然不懂他心裡在想什麼,卻知道今日若自己不管不問,這人恐怕沒心情主動收拾了。她瞥了一眼他的手,意有所指:“小人還是覺得,大人該停一停。縱然您不為自己的傷著想,也得為你手中的東西考慮一二,恕我直言,您這樣——”譚辛語氣為難,意思卻再明顯不過了——您老還是歇歇菜省省神吧,就算您願意,人家劍還不樂意了呢,瞧你那隻臟地一言難儘的貴爪,簡直毫無尊重可言。譚辛木著一張臉,平穩地將木盆放下,盆中的水淺淺地晃蕩了幾下,很快又重歸平靜。她自然知道依葉笙那副漠然的態度,再揪著前麵的理由說服他,根本不會有半點效用。不過看他的樣子,怕是寶貝著那把劍呢。葉笙的確很在乎手中的劍,而且遠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複雜,若僅僅隻用‘寶貝’和‘尊重’這兩個字來形容,恐怕還遠遠不夠。譚辛很識趣地忽略了他藏在眼中複雜無比的暗流。這回,葉笙到底還是放開了那把威風凜凜的長劍,譚辛趕緊遞了條潔白的帕子上前,後退至一旁,和葉笙保持著得體的距離。按察使府裡簡易的可憐,陳設如此,人手也如此,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很討厭被人叨擾,葉笙的屋裡連半個伺候的人影也見不著,當真是奇怪極了。不過奇怪歸奇怪,譚辛並沒有多問多管的八卦興致,想著等他處理好了,便打算離開。葉笙傷的是右手,現下隻能靠左手行事了,雖說並不笨拙,卻也見不著該有的輕柔,傷口遇水不會好受,可對於長在自己身上的手,他根本提不起半分的耐心,說是敷衍都算是抬舉了。“大人,您——”譚辛斟酌了一番措辭,忍不住道,“您精細點。”葉笙一臉的莫名其妙:“有什麼問題嗎?”其實要說起來,在他有限的生涯中,此番可以算得上精細了。他本就不是個精細的人。譚心大開眼界,行醫這麼多年,見著的大多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活命的人,偶爾遇上個這麼漠視自己且漠視地如此理直氣壯的怪胎,她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來表達自己那微妙的心情。葉笙很難得地沒有出言趕人,水花碰撞的聲音格外清脆入耳,剛才的那股怪異的沉寂終於被遣散了不少,他隨口道:“之前你說,那個右腿有恙的人,叫做沈風?”譚辛點頭:“是。”她想起陸舉善之前的反應,又道,“陸家人之間的關係或許遠遠要比我之前想像的還要複雜。”“不止於此——”葉笙接口道,“陸安去年七月被捕入獄,未及半年,便被無罪釋放,而那段時間,剛巧是你父親——譚旬所牽扯的私鹽案鬨得不可開交之時,這其中未免也太過湊巧了。”譚辛瞳孔一縮,這個問題她何嘗沒有想過。葉笙又道:“你可知陸安的舅家是何人?”她吃不準葉笙說這話的意圖,是為了拋出警戒,讓她知難而退,還是隻是單純地敲打她,隻聽她道:“大人但說無妨。”葉笙隨意地抄起一條乾帕子擦了擦半濕的手:“此人官身不大,卻是個油滑的攀附之臣,依他的膽量和能耐,恐怕也奈何不了你父親,所以這背後一定還存在著另一股勢力,你可明白?”去年陸安因為鬨了場人命被捕入獄,父親做事向來果斷公正,且軟硬通通不吃,想必陸家也是在碰了一鼻子灰後才去求了他京中那位‘了不起’的舅家。官場之凶險猶如橫過猛江,人心往往隨利弊而左右搖擺不定,按察使乃朝廷正三品官員,且遠在江寧,與京中牽扯本應不深,那舅家也未必願意蹚這回渾水,除非背後有人推波助瀾,利益相撞,才會借勢而發,於陸家而言,不過送個順水人情罷了。譚辛道:“大人是想說,就算查出真相,依我個人之力,也不過是以卵擊石?”譚辛的兩頰微微繃著,她遠在杭城,又是一介女流,於京中之事自然無甚了解,之前不是顧著鑽研醫術就是隨祖父看診,那些錯綜複雜的勢力在她麵前也僅僅隻是一張遙不可及的網而已,何人位高權重,何人背景龐大,通通不明不白,最多也隻是聽人談及一些風評較大的能臣,實在是不痛不癢。後來父親出事,她才陡然關注此事來,她自然猜到父親是被那些亂網纏住了一角,其中也必然存在隱情。隻是就算葉笙說出一個足以令人談之色變的名字來,恐怕她都不會隨著這個名字的變化而有多少波動。因為對於她而言,不管對方背景如何,她隻需要知道,在那件事裡,究竟何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無論是誰,她都沒有畏懼退縮的道理。小瓷瓶通體泛著晶瑩的光,葉笙隨手抓過其中一個,也不知道他指尖是怎麼發力的,塞子就在空中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輕輕落向一側。葉笙並不否認:“如此,你還要繼續嗎?”譚辛發出一聲輕笑:“開弓沒回頭箭,若因為心生忌憚而鬆了弦,豈非笑話。”葉笙嗤笑了聲:“這話倒是說得挺有骨氣,可骨氣不是靠一張嘴說出來的。”譚辛接口道:“可若是連說的勇氣都沒有,又談何以後呢?”“也是。”燭火隨著乘虛而入的冷風而跳動著,也不知在亂舞還是在叫囂,葉笙的臉被照的忽明忽滅,譚辛看不清他的神色,亦猜不透他這句話的背後究竟是出於肯定還是出於嘲弄。隻聽他又道:“隻是勇氣這東西還真是奇妙,可以將不自量力包裹地如此冠冕堂皇,匹夫之勇,也不知該不該要。”譚辛:“……”葉笙慢慢地將卷著的袖子放下,又將那兩瓶藥重新塞好,神情不鹹不淡。“匹夫尚有血氣之勇,戰馬尚且知道勇往直前的道理,最可惜的不是庸碌一生,而是渾噩一生,走到儘頭,連最敬之愛之的人都維護不了,不僅可惜,還很可怕。我是個平凡不過的人,既無上陣殺敵馬革裹屍還的豪情壯誌,又無大人這般年紀輕輕就平步青雲的能耐,我能做的,始終隻剩下這麼一件事,若連這點東西都守不住,那還真的沒什麼可剩的了。畢竟,他是我的父親,我的親人,”父親。不知無意觸到了哪根細弦,譚辛感覺到葉笙那張淡然無波的臉竟微微緊繃了一瞬。她不由地想起些事來,這些日子,關於葉笙的身份傳言從未停歇過,他本人對此態度不鹹不淡,更是引得人飯後遐想多言。世人知道邊疆有個小將軍,京城有個葉笙世子,而這裡,剛巧也有個葉大人。宣平侯府這一脈非尋常的簪纓世胄,而是大功大勳之族。前朝分崩離析後,大周太祖落都於京城,剛臨政後的那幾年並不輕鬆,漏網餘孽接二連三地暴起,瞅準時機的附屬國也伺機而動,動亂頻繁,流民四起,並不太平。這其中的每一件事,包括隨太祖征戰接住這個天下,身邊都少不了一個得力的人,也就是葉家先祖。所謂樹大招風,功勳過硬者得到的不僅僅是同僚的忌憚,更要命的是上位者的猜忌。也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格外的信任,太祖秉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難得態度,竟大筆一揮,恢複了前朝廢除的世襲罔替製度,封葉氏先祖為宣平侯,半塊兵符保留,賜予了葉氏滿門榮耀,一直輝煌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