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酉時初,太陽在不知不覺中沉到了西邊,整個江寧城都被籠在一片暗色裡。此刻,位於江寧城中羅東街左側的按察使司,在持續了整整一日的忙碌之後終於恢複了平靜,有風吹過,門上那對黑油錫狴犴門環也隨之晃了晃,發出一陣輕微的脆響。譚辛靜靜地站在外麵,直到看見一個挺拔欣長的身影從中走出,平靜的眸光才有了波瀾,她迫不及待地提步上前追上那人。那人注意到了她,冷峻的眉頭卻微微蹙起:“我昨天就跟你說過,江寧按察使司不收女人。”他說這話時,顯然已經徹底失去了耐心。話一落,他便淡淡收回目光,掠過她直往前走。麵對男人再一次斬釘截鐵的拒絕,譚辛並不放棄,她追上去,仰著頭,眼中閃著倔強,邊走邊道:“據我所知,大周律法對此並無特殊規定,女子為官者亦不止一人,若我記得沒錯,數年前,京師督察院的僉都禦史林大人、翰林侍講學士張大人個個都是女中豪傑,可為何到了大人這裡,就有了這等規定了呢?”自前朝覆滅、大周臨政以來,民風正逐漸開化,大周聖主一繼位,就將前朝明文戒律搬出來大肆整改,最明顯的一處,就體現在女性的地位上,如今女子不可入仕從官的禁令已經從律法上抹去,這是史上絕無僅有的。是以這麼多年下來,女子考功名者、入仕者、走官者並不在少數。然而她的話並沒有讓男人對她高看一等,更沒有讓他的神情起一絲變動,此時此刻,他都懶得動眼皮看譚辛一眼。譚辛追的有些吃力,終於,她抿了抿唇,大聲道:“大人為何這般看不起女子?”話一落,葉笙突然停住,他轉過身,冷峻硬朗的雙眼緊緊鎖著她,一字一頓地道:“不是我看不起女子,而是沒法相信你。”他背過手,居高臨下地看著麵前僅僅隻夠得著他肩膀的小小少女,“你臉上有風塵仆仆的痕跡,顯然是經過一番長途跋涉才到的江寧,我實在想不通,一個姑娘家,為何會隻身跑到江寧,且非要進我按察使司。除非你能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否則,我隻會認為你彆有用心。”見譚辛咬著唇不說話,他眼底閃過一絲似有似無的譏諷:“這裡既不是督察院,也不是翰林院,而是江寧按察使司,你若真有心,自去京師好了。”男人淡淡地撂下這句話,便提步轉身。“大人!”見那人依舊不為所動,譚辛對著麵前欣長挺拔的身影大聲喚道,“若我能替大人解決吳家獨女毒發一案,是不是意味著,可以得到大人的信任?”對於眼前的這個男人,她多少是清楚一點的。三個月前,督察院曾受到一封訴狀,那時,任三品江寧按察使一職的還不是他,而是一個名為譚旬的人。據說那份訴狀被遞上來後,因涉及到私鹽一案而驚動了聖上,聖上一怒之下,將譚旬、副使乃其下與此案相關的官吏一並給革職查辦,其影響不可謂不深。自此,葉笙才受命從京師南下繼任,按察使司也因此大換了一次血,後來,流傳在市斤坊間,供人茶餘飯後所消遣的,便不再是被卸職的譚旬了,而是這位年僅二十二的新任按察使。二十二歲,太稚嫩了。畢竟對於江寧城百姓而言,他們要的不是風華清貴的年輕公子,而是能保他們一方安寧的按察使大人。葉笙上任不及半月,便收到了城南商戶吳、沈兩家報上來的命案,這是他接手的第一個案子,必然要處理的利索漂亮,才能給大家一個交代,也才能給自己立威。葉笙腳下一頓,卻沒有轉過身來,譚辛乾脆繞到他前麵:“若我能迅速找到凶手,那麼,是不是就有了進按察使司的資格?”少女身形嬌小,娟美秀麗的麵龐上甚至還透著些許風塵仆仆的殘痕,可她眼角的弧度卻是那般執著倔強,她就這樣抬著頭一順不順地看著自己,眼中隱隱藏著試探和懇求。葉笙鼻子裡哼了一聲:“小小年紀,大言不慚。”“我這麼說,並非是在質疑大人的能力,而是希望能更快地協助大人將此案了結,如今全江寧的人都在等著您的消息,早一點結束,於您、於吳家都好。”葉笙俊朗的眉眼好像夏日清晨的薄霧山巒,遠看隻覺朦朧俊美,近看又覺得冷峻鋒利,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強大的壓迫力,在他麵前,譚辛就仿佛一根不堪一擊的纖草,他的眸光似鐵鏈般緊緊地鎖著她,仿佛要將她整個人都看通透: “那麼你告訴我,為何執意要進按察使司?”譚辛坦白地迎上了他的目光,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眼尾突然漾起堅定的波紋,隻聽她輕聲道:“為了了卻一個心願。”“心願?”葉笙仿佛聽到一個笑話,他將目光移到按擦使門前威武嚴肅的門匾上,唇角溢出一絲嘲諷,似是提醒又似是強調地道,“這裡是刑事辦案之地。”“我沒有開玩笑,在決定來江寧之前,我就已經做好了周全的準備,無論如何,按察使司我必須進。”“整個大周有那麼多的按擦使司,為何你偏偏要跑到江寧來,莫非是我這裡的風水好?”葉笙眸中嘲意未減,不等譚辛回答又繼續道,“不過想要進按察使司,像你這種連仕都沒有入的,隻能從小衙役開始做起,日常負責站班、偵緝、抓捕、看守等事項,否則便是做勤雜的了,既然你決定來這兒,必然知道這些,說吧,你的大誌在哪裡?”譚辛知道他這是在嘲笑挖苦自己,可她卻並不畏縮,而是坦白地迎上了他的目光:“如果可以,無論哪一件差事我都接受,隻要能留在這裡。”黃昏下,少女飽滿光潔的額頭清美的仿佛瑩白皎潔的瓊玉,斜陽剛巧落在她的臉上,將她娟美秀麗的臉勾勒的格外柔和,偏偏那雙眼睛是出奇的明亮澄淨,仿佛兩顆晶瑩剔透的黑琥珀,透著一股倔強勁兒。葉笙看了她許久,後抬步往前走去:“就你剛剛提起那個案子,說說你的發現。”譚辛眸光猛然一亮,皎潔白皙的麵龐頓時有了神采,她愣了片刻才追上前麵那抹俊朗的身影,小意地跟在他身後。此時葉笙已經褪下了平常慣穿的那身暗紫公服,換上了一身月白鍛繡直綴,這樣的葉笙,少了幾分嚴肅沉重,多了幾分豐神俊逸。譚辛抿了抿有些乾涸的唇,嬌俏的麵龐上透著堅毅,她正色道:“吳家獨女吳蒹葭,在成親那日被毒死在了自己所在的花轎裡,可她中的卻並非尋常毒藥,而是雲南濕地特有的一種毒,箭毒木。”也許全江寧的人都知道吳蒹葭是中毒身亡,卻鮮少有人知曉她中的是箭毒木,就連他,也是在仵作屍檢後才發現的。對於譚辛的話,葉笙能想到兩個可能性,要麼,她對按察使內部消息了如指掌,要麼,她懂毒。然而,自從他來到江寧,就將按察使司整頓了一番,裡裡外外都守的牢牢的,憑這一個小姑娘就能探出消息,顯然不可能,那麼――葉笙眉頭一揚,雖然眼神依舊冷峻,眉間隱隱透著點興趣來,他將手背到身後,腳步卻未停,淡淡問道:“你懂毒?”看模樣,這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譚辛輕輕點頭,隨著她頷首的動作,兩側垂掛的玉蘭耳墜也隨之晃了晃:“我祖父從醫,閒來無事時,曾向他討教過幾分藥毒之理,故而略懂得一些。”她又繼續解釋道:“吳蒹葭的屍體被抬出來時,我曾在人群中遠遠看過她一眼,通過她麵色的毒發特征,才判斷出她中的是箭毒木。”“僅僅通過麵色就可以看出她所中何毒,看來你也並非隻是略懂一些。”葉笙似笑非笑,卻沒有回頭。譚辛抿了抿唇道:“箭毒木毒性凶猛,若傷口夠深,便會當即喪命,是以又有人稱之為見血封喉。可當時我注意過吳蒹葭,她身體綿軟,並無陡然暴斃的症狀,顯然不是死於瞬間,而是經過漫長的掙紮,才漸漸窒息而亡,所以我猜,她身上的傷口應該極細極小。”葉笙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我可以肯定你的猜測。不過就算如此,也僅僅隻能證明你醫理通透罷了,我要的是能給我提線索幫我破案的人,而你說的這些,自有我的仵作做判斷,畢竟他比你更專業。”麵對葉笙冷漠的話,譚辛也不急,她繼續道:“有幾點我覺得奇怪。第一,若真如我之前所說,死者是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才徹底毒發身亡的,那麼在這之前,死者必定會覺得呼吸困難,四肢逆冷且無力,症狀蔓延之際,吳蒹葭又怎會全無反應?若如此,為何現場無一人發現?彆人也就罷了,離的遠未必就聽得見裡麵的動靜,可離轎身近的,比如喜娘和丫鬟為何也察覺不出?”“第二,這件案子是羅家長子羅勻,也就是死者的未婚夫投的訴狀,然而就在死者出事的當天晚上,羅勻曾偷偷摸摸去了一趟醉雲樓,未婚妻子屍骨未寒,做丈夫卻當夜流連於煙花巷柳之地,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譚辛說完這句,葉笙陡然停下了腳步回看她,入眼便是少女堅定倔強的眉眼,他就這樣看著她,良久才麵無表情地說道:“依你的意思,此案有兩點嫌疑,喜婆和丫鬟為其一、羅勻為其二?”他頓了一下,觸及到譚辛還隱隱有些稚嫩的眉眼,神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你是怎麼知道羅勻去了那種地方的?”譚辛微微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她的遲疑落在葉笙的眼中,葉笙唇角的弧度似譏非譏:“你還真是良苦用心。”“請大人聽我說完。”譚辛並不在意他似有似無的奚落,繼續道,“在這件事情當中,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箭毒木的來曆,請大人記住這個名字,茶商,陳舟和。”葉笙突然駐足,定定地看著她:“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