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剛走,牢房裡氣氛頓時鬆懈下來。周含坐在地上,保持先前握住陸氏的手的姿勢,沒有抬頭看這兩人一眼。“我們有幾件事情想向你確認一下。”阿夏道:“你要如實回答。”周含起身,往後麵的床鋪上一躺,儼然不想回答。“你說是你殺了徐四,動機是什麼?”方天戟站在鐵門外,一字一句的問他。“他殺了烏林珠。”周含的回答很簡潔。“你如何得知他殺了烏林珠?”周含翻了個身,麵向牆壁,聲音發嗡:“賣魚的都知道。”“你是指今天早上將魚賣給徐四的漁夫?”“嗯。”周含還算配合,雖然隻是你問我答,並不多說一句話。他似乎真的一點也不想為自己開脫,這一點倒和尋常殺人犯不一樣。“你是怎麼殺死徐四的?”方天戟又問。周含沉默了一會兒,緩聲道:“用魚刀,插在他的左胸口,然後把他推進河裡。”“把他推進河裡......你成功了嗎?”“沒有。”“那他的衣服怎麼會是濕的?”“......”幾秒的沉默之後,周含的聲音再次響起:“打鬥的時候摔在水裡弄濕的,我的衣服也濕了。”“你打他哪兒了?”周含變得有些不耐煩,情緒漸漸暴躁起來。“我不記得了!”“哦,”方天戟頷首:“或許你打的是空氣吧,徐四身上沒有傷,倒是指甲裡全是泥。”阿夏吃驚的望著方天戟,對他油然而生出一種敬意。他以前真的沒有做過警員嗎?他是什麼時候發現這些細節的?方天戟沒有注意到阿夏欽羨的目光,他繼續問周含:“你有什麼細節想要補充嗎?”他連問話都如此稀奇!阿夏年紀雖小,也跟著十得在張隸手下跑了兩三年,這是頭一次遇著問嫌疑犯對犯案細節有沒有補充的,周含既然已經承認犯罪事實,難道不應該結案嗎?難道說,他對案件有懷疑?可是那麼多人都看見周含殺了徐四,親眼所見還能有假不成?周含再次沉默,隻一口咬定人是自己所殺,似乎殺人是件很輕鬆的事,不比宰魚難多少。“如果你沒有什麼想說的,”方天戟頓了幾秒,似乎在做一個很大的決定,幾秒後他再次開口,問的卻是:“師娘子是做什麼的,你應該很清楚吧?所以你為什麼要撒謊?”......“你今天怎麼這麼閒?”十得將陸氏扶到前廳,尋了張椅子讓她坐下,扭頭問趙甲木。趙甲木慵懶的開口:“遇著點事,請了幾天假。”意思是,他接下來幾天都會很閒。能讓趙甲木遇著點“事”的,必定真的是事兒。十得腦中唯一想起的,是她那日去獄牢尋趙甲木時胖獄卒一臉的奸笑,以及他口中神秘兮兮的“趙甲木與一位小姐出去了”。趙甲木很窮,卻不妨礙他長得不錯,且趙甲木識得許多許多字,看過許多許多書,若不是因為窮,也該是個風度翩翩的公子。於是他總是不小心招惹上閬中城裡待字閨中的姑娘,拉扯出一段段風流韻事。風流韻事是十得妄自猜想的,事實上除了姑娘們總往他身上貼,還未聽說過趙甲木做出什麼出格的事。“趙甲木與一位小姐出去了”,其實是又有一位小姐看上趙甲木了。十得並不關心那是哪家小姐,倘若趙甲木真的能“嫁”給這些高門小姐,倒插門的名聲難聽一點又如何?總之有錢了,多少能給她點銀錢花花,也不妄自她冒著被來寧打死的風險將他“撿”回來。十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陸氏幺婆身上,她有些事情沒弄明白。“幺婆,”十得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輕柔不帶目的性,讓幺婆放鬆警惕,“那個徐四胖子,聽說人品不怎樣,你也彆太傷心了,烏林珠的事,落誰身上都是氣憤的,我也能理解周含。”“隻是,若真是徐四殺了烏林珠,這得是多大的仇怨!周含可與徐四有過什麼過節?或者烏林珠曾經做過什麼事惹了徐四?”十得的話讓陸氏漸漸安下心來,十得似乎已經認定殺死烏林珠的凶手就是周含了。“沒有,沒有!”陸氏痛苦捂麵:“我兒子人好著哪!我兒媳婦也好著哪!我......”十得輕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慰:“我們都明白,都明白。”究竟明白什麼,連十得自己都不知道。端公師娘子的嘴能哄鬼神,哄人不在話下。“烏林珠長得那樣好看,名字也奇怪,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十得問。好在陸氏不去深究她明白了什麼,順著她的問往下答:“我兒媳婦是個好人!”她的眼裡湧出淚水,一直反複強調這一點。十得追問她好在哪裡,陸氏支吾著,隻答出了幾個字:“有錢,瞧得上我兒。”十得一下想起了周含家中那半罐清油和裝油的陶瓷罐子。“這些錢,是烏林珠的嫁妝還是......”十得問得十分小心翼翼。“是嫁妝,”陸氏有些自豪,“她爹,是皇帝禦前的提督啊!”十得怔了,趙甲木也怔了。......周含不說話。不論什麼人,生命中總會有一次稱得上聰明的行為。周含最聰明的莫過於在適時的時候沉默。阿夏騷耳撓腮,等得不耐煩了。“喂!”他說:“你再不說,就要認定是你殺了徐四了!”周含的聲音如同飽經滄桑的老者,像被火灼過一般,透露出絕望的乾啞。“難道人不是我殺的嗎?”他盯著阿夏的臉,笑得讓人毛骨悚然,而後又發出一聲怒吼:“我都說了人是我殺的了!你們還想怎樣!現在想起來找真凶了?烏林珠死的時候你們都在乾什麼?!”“嘭”的一聲,牢房的門被人從外麵踹開,光侵入這間昏暗的鐵籠,少女帶著威嚴的聲音螞蟥般鑽進人的耳朵裡,引起一陣戰栗。“乾什麼?你當我們光說不練靠燒高香找到你家的麼?”十得一聲冷笑:“都愣著乾嘛?走了。”“走了?”阿夏不解:“不問了?”“有什麼好問的,他不是說了凶手是他嗎?結案啦,還查什麼?”十得抱起趴在方天戟腳邊的旺財,回頭衝一臉愕然的周含道:“你當真以為我們在乎凶手是誰嗎?”隻要有個抵罪的就萬事大吉,徐四胖子又沒給她報酬,她犯得著吃飽了沒事做跑前跑後為他找凶手?周含未免把他們想象得太高尚。明明知道十得這話三分真七分假,作不得數,但也許是她出現的時機剛剛好,說的話大快人心。等到方天戟和阿夏反應過來,已經跟著她走出了臨時關押犯人的牢房外。十得正輕輕撩開自己脖子上的紅繩,問趙甲木:“紅了沒紅了沒?”得到否定的回答,十得長舒一口氣。“果然,殺死烏林珠的凶手和徐四胖子壓根沒有關係......”她說得這樣肯定,趙甲木和阿夏居然不反駁。方天戟覺得自己落進了一個奇怪的圈內,一方麵篤定十得隻是裝神弄鬼,另一方麵又十分渴望知道十得耳中的世界,他忽然有些害怕,怕自己有一天對她這個神婆口中的怪誕信以為真。他剛才,已經相信徐四胖子是淹死的,並且用以做前提詢問周含。效果是很顯著的。周含發黃黝黑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逐漸發白,白色在黑暗中很顯眼。之後周含沉默了,臉上的神情是有口難言還是彆的什麼,方天戟看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是否言不由衷,周含在很大程度上的確說謊了。如果人不是他殺的,他又為什麼要自首呢?“方大少爺,”十得的手搭在方天戟的肩上:“有何高見啊?”他還未回神,十得的巴掌已經落在他的後腦上。“我是問你有沒有問出點什麼。”方天戟橫她一眼,“沒有。”周含一口咬定人是自己殺的,怎麼問也不肯鬆口。“若真要說問出點什麼......”方天戟回憶十得那番大逆不道的話後周含驚懼的臉色,“其實,他害怕我們真的將他當做凶手。”“我們這邊倒有收獲。”十得得意洋洋:“烏林珠是提督千金!”“啊?”阿夏聽戲似的的歎道:“還有這樣的事。”“當然沒有這樣的事。我們去典當鋪過問了,烏林珠鈿子上的珍珠連南珠都不是,玉石也隻比一般玉石稍好,根本達不到禦前提督千金所用的規格。”十得歎氣:“不知道她是在騙彆人還是在騙自己。”烏林珠的真實身份為何,他們已經難以查探到。按陸氏交代,聽口音烏林珠是個北方人。北方人,多遙遠的距離啊,與閬中隔著上千裡地。從北方來的提督千金,竟會落魄到下嫁一個漁夫,還是乞求周含娶她的。達官顯貴高高在上的尊嚴難道不值一提嗎?好在烏林珠不是真的提督千金,或許隻是某個顯貴家的女兒,家破人亡後攜帶少量家財逃往南方。但這一切都是十得的猜想,烏林珠已死,關於她的一切都隻是傳聞和聽說。甚至周含也不清楚媳婦的身份。“現在怎麼辦?真的要定周含的罪,直接結案嗎?”阿夏麵帶擔憂的問,“這樣他的太可憐了。”十得皺眉,“殺人還有可憐的?”“可是徐四殺了烏林珠啊......”“誰告訴你徐四一定殺了烏林珠?”方天戟開口:“阿夏,烏林珠死亡時間你知道嗎?”“這哪兒能知道,撈出來都爛成那樣了。”他道:“既然不知道烏林珠的確切死亡時間,那麼凶手無論說她是哪天死的,都不會錯,你明白嗎?”阿夏搖頭:“人肯定不會每天都在死。”十得拍了拍阿夏的肩,“傻子,現在是死無對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