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琅留宿長明已有三日之久,想是金口玉言不容更變,必要讓這七日之幸將自己推上風口浪尖了。蘇儘歡看的透徹,便也談不上多在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何況不攪渾這池子水,怎瞧的清裡頭各懷鬼胎的是些甚麼魚蝦呢?想歸如是想,她心底多少有幾分不忿,這夜夜膽戰心驚不能寐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綠檀引簾進來,一壁侍候蘇儘歡盥洗更衣一壁道:“陛下可真疼娘娘,從前陛下鮮少涉足後宮,即便是淑妃娘娘禮聘入宮時也不過三日之幸。娘娘這樣好的福分,怎還悶悶不樂?”蘇儘歡無力反駁,微籲一口氣:“哪裡又悶悶不樂了,不過有些困乏。屬你話多,在外頭可不許這樣胡言,仔細教人剝了皮去!快些吧,晨昏定省該要遲了。”綠檀熟稔的將發髻挽好,吐了吐舌頭道:“奴婢省得。昨兒夜裡太後娘娘的咳疾又犯了,免了這三日的晨昏定省。三更時陛下還趕往福祿去了,娘娘睡糊塗了,全不記得了?”“哦,”蘇儘歡意味不明的一笑,“陛下孝心天地可鑒,本宮怎會不記得?”綠檀撇了撇嘴,暗道果然主子的心思難測,方才明明是全無印象,這會兒子又強說記得。綠檀一壁將一支赤金翠鈿花釵插入墮馬髻內,一壁附和道:“可不是麼,宮中上下誰不知陛下最重孝道。太後娘娘雖不是陛下.....”蘇儘歡麵色遽然沉下,拍案斥道:“住口!”嚇得綠檀手一抖,花釵砸到地上濺出細碎的翡翠粒兒來。綠檀膝一軟連忙跪下,口裡連連道:“娘娘息怒。”簾外侍候的宮女太監聽了吵,也連連並步入內,齊齊跪在地上道:“娘娘息怒。”蘇儘歡眉峰蹙成一團,起身指著綠檀道:“平日是本宮慣著你們了,愈說愈不像話!你們真當本宮不知外頭現今怎麼說長明麼,嗬,恃寵而驕!誰許你們的膽子!平日玩笑兩句也罷,隻要掌著分寸不過分了,本宮何曾怪罪過你們?原該怨本宮心慈手軟,才養得這一幫子亂嚼舌根的奴才!今日再不整頓整頓,明兒是不是大逆不道的話也敢說了?徵羽呢,叫她來!”宋徵羽是蘇儘歡身邊的掌事姑姑,十四歲入宮,蹉跎至今已有整十年,一步步從粗使宮女爬到今日的位置實是不易的,非是僅僅如她所說的“萬幸”二字能輕易概括。雲引恰打簾進來,揚聲道:“我不過沏盞茶的功夫,誰惹得娘娘大動肝火?這些小蹄子不知輕重,該罰!”雲引遞上茶盞,輕聲撫慰道,“但宋姑姑這會兒子往內務府去了,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再者外頭顧婕妤來拜謁,娘娘瞧,不若晚些再罰?”蘇儘歡恨鐵不成鋼的蹬了雲引一眼,無奈的道:“你啊,就是心太軟。”雲引是蘇儘歡在妄府時的丫鬟,那時她初遭橫禍,弟弟靖言也因此性情大變,身邊能說話的人也不過蘇寒山和雲引罷了,因此二人是極為相熟相知的。雲引是捏準了她耳根子軟,隻不過這會兒在氣頭上,晚些時候氣消了這罰也自然不了了之了。若是平常也罷,可偏偏是皇帝盛寵之下的風口浪尖上,闔宮上下不知多少雙眼巴巴的盯著,蘇儘歡自然不得不小心謹慎些。飲一口清茶潤了潤嗓,青白釉月影紋茶盞擱在案上一聲脆響,蘇儘歡往軟凳上坐下,低眼看著跪伏在地的奴才們,眉峰攢起隱有不忍之意,出口卻是決絕:“綠檀口無遮攔、出言不遜,念其初犯,且本心尚善,從輕發落。今日起貶為粗使,無本宮命令不得入殿半步!日後再有效仿者一律發送浣衣局!”綠檀淚珠子在眼眶裡滾了滾,強忍著不落,一言不發倔強的走了。一眾奴才唯唯諾諾稱了是,旋即作鳥獸散。雲引輕歎一聲道:“娘娘這又何苦呢,綠檀她心思不壞,隻是嘴上厲害些罷了。”蘇儘歡沒好氣的瞪眼:“眼下是什麼情形,本宮容得她胡言亂語,旁人也容她不成?行了,此事不必再議,請顧婕妤進來吧。”顧彤雲穿著一身煙紫色刻絲如意紋羅裙,綰著垂雲髻,戴著一套紅翡翠頭麵,此時扶著丫鬟夙心的手刻意走的很慢,銀步搖顫顫巍巍的閃爍,斂裾拜了一拜:“給貴嬪請安。”顧彤雲的嗓音極為尖細,落在耳畔不大舒服。她此時已自顧起了身,毫不避諱的將四周一打量,笑著“喲”了一聲道:“長明宮果然氣派,比臣妾的涵德宮敞亮多了。聞說貴嬪向在佛寺寄居,想是清苦艱辛慣了,如今可還習慣?”蘇儘歡隨著笑了,狀似無意的撫上鬢間金簪,指了座與顧婕妤,這才不疾不徐的答:“難為妹妹記掛,寶刹貴地有佛光庇佑是無邊福緣,有何辛苦啊?雲引,替顧嬪主看茶。”她刻意將“嬪主”二字咬的重了些,笑吟吟的望向顧婕妤。“你!”聽得“嬪主”二字顧彤雲麵含薄怒,險些咬碎一口銀牙。她同洛宓皆為皇帝潛邸時庶妃,然寵眷之分恍若雲泥。明麵看來婕妤與貴嬪不過一級之差,然貴嬪稱得一聲娘娘,婕妤卻隻稱一聲嬪主而已。雲引斟了一杯龍井,低眉斂目的奉上,顧彤雲忍著氣接了。蘇儘歡又問:“外頭暑氣重,婕妤不在頤和宮侍候楚德妃娘娘,怎大老遠來了長明,難不成是德妃娘娘有話吩咐?”顧彤雲喝了一口茶這才壓住火氣,她生性囂張卻無腦,因而竟聽不出蘇儘歡言語裡貶義,轉念想起靠山楚瑟愈見有恃無恐,挺直了腰杆道:“可不正是德妃娘娘讓臣妾來的探望貴嬪的,但瞧貴嬪麵色不大好可是病了?若病著可萬萬不能近陛下的身,仔細耽擱龍體康健!”蘇儘歡答:“三日前太醫才將將請過平安脈,婕妤不記得了?哦——”她故作恍然模樣,輕輕一拍腿順勢起了身,走到顧彤雲身邊,一手搭上顧彤雲的肩,“瞧本宮這記性,娘娘以上是半月一請脈,以下便是一月一請,想來正是月中請脈並沒有婕妤的份,怪道婕妤不清楚呢。”蘇儘歡俯身與顧彤雲四目相視,勾起一絲冷笑:“勞煩婕妤傳話給德妃娘娘,就說本宮好著呢,不牢掛心。”顧彤雲氣的唇齒發顫,重重擱下茶盞,指著蘇儘歡道:“你......你欺人太甚!”蘇儘歡站直了身骨,悠悠吐出四個字:“來人,送客。”進來的卻不是彆人,正是從內務府回來的宋徵羽,她走上前道:“顧嬪主,請罷。”宋徵羽送完顧彤雲回來時長明宮裡已是靜悄悄一片,她輕手輕腳走近內閣,見蘇儘歡正躺榻上小憩,雲引卻不知所蹤。宋徵羽將案上化了的冰換了,便欲悄悄退出去。“徵羽姑姑。”宋徵羽抬首見蘇儘歡已起了身,便上前一壁替蘇儘歡掌扇,一壁道:“奴婢該死,擾了娘娘歇息。娘娘臉色不大好,眼看時日還早,要不再歇歇?”蘇儘歡抿了抿乾澀的唇,搖頭道:“不怪你,我向來睡的淺。不必了,一閉眼淨是些妖魔鬼怪,擾得人不得清淨。”每每夢裡總是當日陸府被抄時的情形,火光與血色交映下鬼影幢幢,駭得人手足冰涼。她數年間屈指可數的幾次好眠也不過在妄府時,自入了宮來日日夢魘不斷,從未停歇。宋徵羽一壁替蘇儘歡捏肩,一壁道:“娘娘在佛寺裡清淨慣了,初入宮闈難免不適應,想必過些時候就好了。”蘇儘歡闔眸歎了口氣:“希望如此吧。”細碎的日光透過窗紙落下斑駁的暗影,映出葳蕤花枝。窗外有一叢青綠繁茂的芭蕉,在烈焰驕陽下卷了葉尖兒,似是有些蔫兒了。院裡間或載了湘妃竹和鬆柏,此時俱是鬱鬱青青的一片,筆挺而崢嶸。樹蔭下有一圃六月雪,是前些日蘇儘歡特意吩咐移栽來的,這花不嬌貴,卻獨獨畏強光,在七月裡移植並不是好主意,此時已垂垂然一副將死模樣。院子後邊是宮娥們居住的耳房,在重曦殿的巍峨下顯得分外不起眼。宮裡規矩森嚴,耳房亦有分彆。貼身侍奉主子的宮女大多是兩人一間耳房,餘下的統住另一間。此時值夜的宮女正在自己房裡歇息,餘下的各司其職,這一塊本該分外安靜,然而一間稍大的耳房裡卻不時傳來談話聲。房裡綠檀正在收拾細軟,雲引伸手去攔:“娘娘不過一時生氣話說得重些,你何故這般賭氣,非要搬出去住?好綠檀,這兒孤零零留我一人,夜裡豈不可憐?”綠檀尚在氣頭上,甩開雲引的手沒好氣的道:“我本不是住這兒的命,還留下教人笑話麼!從哪裡來的該回哪裡去,不是一路人何必進一個門!”原來蘇儘歡初入宮時隻帶了雲引一個侍女,綠檀是撥到長明侍奉的宮女,因生的渾源討喜,且心思簡明沒有心機,這才被蘇儘歡看重抬作了貼身。平日裡數她最活潑嬌憨,雲引也將她當做妹妹一般十分疼愛。雲引一驚,連忙道:“又說胡話了!同在長明宮的門裡,怎麼叫不是一路人?”綠檀將包裹一係,怒嗬了一聲道:“你是娘娘的陪嫁,當紅的貼身侍女,身份尊貴著呢。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宮女,娘娘歡喜時便用一用,不歡喜了隨手可扔到一邊。這有什麼,從小便沒人稀罕我——”她眼眶裡漸漸畜了淚,指著雲引道,“要你來假惺惺麼?”反手拭去淚珠,提起包裹,綠檀決然離去。她走的急,橫衝直撞,雲引被她一撞肩頭險些跌坐在地。雲引失魂落魄的回到內閣時宋徵羽正在案邊對庫房賬目,清點近日來的賞賜,而蘇儘歡則一手執了一卷書,一手端著茶盞,悠哉悠哉的打嗬欠。看到雲引回來,蘇儘歡適才棄了書,問道:“回來啦?那丫頭怎麼樣?”雲引搖搖頭:“綠檀她執意要搬出去,還說了些奇怪的話。奴婢總覺得,覺得她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奇怪?說來聽聽。”雲引當即將方才的一切細細講來,愈講愈是愁眉苦臉。蘇儘歡麵色無改,轉眼問一旁的宋徵羽:“徵羽姑姑,你覺得呢?”宋徵羽埋頭在賬目上勾圈,頭也不抬的答:“綠檀入宮前生在一戶不小的人家,爹爹是當縣令的。她生母生自商賈之家,自幼家境富庶。可聽聞她五歲喪母,父親抬了臣妾室為妻,從那以後她在家中就備受冷落。當年采選宮女本也不該她去的,但因後母不舍親女,才教她替家中姐姐去了。她是同批宮女中年齡最幼的,再加上無人打點上下,多年來都是做灑掃的活計,也沒少受欺侮。”圈完最後一筆,宋徵羽這才歇了歇手,抬起頭笑道:“綠檀難得受娘娘重用,風光了沒幾日又摔回穀底,心中委屈因此說了些渾話。”她將賬目遞給蘇儘歡,又道,“賬目奴婢對過了,這幾樣有些出入,請娘娘過目。”蘇儘歡未置一詞,隻接過賬本垂眼細瞧。一時間殿內十分寂靜,僅有指尖翻過賬目時窸窣的碎響。良久,蘇儘歡適才笑道:“姑姑這是考校本宮呢?”她隨手拾起筆架上的紫毫,輕舔了墨汁,圈圈點點了一會兒,這才將賬本遞回給宋徵羽,“這些記載與庫房有出入,對麼?”宋徵羽接過賬本細細一看,不由得暗自吃驚。她合起賬本,垂眼笑道:“娘娘果然聰慧過人,宮中上下事無巨細,皆逃不過娘娘法眼。想必綠檀之事,娘娘心中已自有定論了。”蘇儘歡意味深長的一笑:“本宮如何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本宮想知道姑姑心中如何想。姑姑是聰明人,應當明白本宮的意思。”宋徵羽抬眼去瞧,蘇儘歡正彎著眼笑,眸光並不淩厲,是同冰雪初融般的清冽,隱隱又含了分春色將至的暖意。明明是這樣溫順端莊的模樣,偏又壓得宋徵羽有些喘不過氣來,因為她瞧見了那雙眼底藏的極好的恨與不甘,同她如出一轍。宋徵羽跪地叩首,口稱:“願為娘娘馬首是鞍。”蘇儘歡喜笑顏開,親起身去扶:“姑姑快起。”宋徵羽順勢起身,淺笑道:“娘娘喚奴婢徵羽就好。依奴婢所見,綠檀雖口無遮攔,但為人直爽,並不似有這九曲心腸,今翻出此言語,必是有人暗中挑唆,欲使長明上下不和。”蘇儘歡端起茶盞,抿了口半冷的茶,低眼望著青碧沉浮的茶湯,悠悠道:“我眼裡啊最是揉不得沙。徵羽,此事便交與你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