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琅走了,蘇儘歡抬起頭,案上跳躍的燭火映入她的眼簾。她滿眼都是熊熊赤焰,火光與血光交雜著染紅了陳府門匾。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嘉元十七年九月初九,正值她十二歲誕辰之日,陳府上下一百六十六口人儘數伏誅,魂歸地府。唯有她與尚在繈褓中的幼弟陳述逃出生天。皇帝南巡一趟帶回來一個女子,一朝封為貴嬪的事傳的沸沸揚揚,本就不平靜的後宮愈發熱鬨起來,像釜裡將將煮沸的水,細微的氣泡不聲不響的連成一片,流言蜚語也在看似沉寂的表麵下風一般的散開。長明宮是東六宮中最大的宮殿,乃高祖為寵妃趙貴妃所建。因趙貴妃怕黑,故而宮中華燈高照,日夜不休,取之長明。四壁更以琉璃翡翠為飾,與燈光輝映,粲然奪目。後院有湯池,高祖常與貴妃戲水,命之合歡池。聞貴妃仙逝前夜,有白鷺飛來棲於小築之內,至貴妃仙逝,白鷺長鳴,載香魂遠去。及至先皇登基,因感念高祖情深,仍使長明空幽,華燈不歇。蘇儘歡入宮的那日已是戌時,天色黯淡,當先入住了長明。冊封的旨意是在翌日清晨送來的,合著一字排開的珠寶。內務府的奴才前腳才出了長明的門檻,福祿宮的文姑姑便來了。文姑姑是太後的陪嫁丫鬟,侍奉太後數十年了,向來是主仆情深的,但也正因如此,仗著太後的寵信愈養的性子厲害,即便是淑德二妃亦要禮讓三分。一個好奴才,便要像一條聽話的犬一般,凡是主人所厭惡的她亦要厭惡,並衝在前頭“汪汪”大叫,以顯示衷心,這點文姑姑無疑做得很好。她側著臉,拿一雙生滿細紋的眼將蘇儘歡上下一打量,拿捏著腔調:“蘇貴嬪,太後娘娘有請。”文姑姑滿心的如意算盤丁零當啷響,以為這樣便能將蘇儘歡唬住,這實在小覷她了。蘇儘歡正斜倚在貴妃榻上,紋絲不動的瞥了文姑姑一眼,問道:“你是誰,見了本宮為何不行禮?”文姑姑一口氣堵在喉嚨眼欲撒又撒不出來,麵上紅一陣白一陣。綠檀將賞賜的東西收拾妥帖入殿來服侍,恰巧撞見這幕,登時嚇得魂不附體,連忙上前衝文姑姑福身賠笑道:“太後娘娘有什麼旨意差遣丫頭們來便是,怎勞姑姑大駕。全怪奴婢忙昏了頭,疏忽怠慢了,姑姑千萬海涵。”又轉身與蘇儘歡道,“娘娘,這是太後娘娘的親信,文姑姑。”文姑姑這才順了氣,揚著下顎好一副神氣模樣。蘇儘歡本也不過想殺殺文姑姑的風頭,並不打算真把關係弄僵,便順勢透了個笑,“哎喲”一聲道:“原是文姑姑啊,本宮不識,姑姑切莫見怪。姑姑且先去稟報一聲,本宮換身衣裳便來。”蘇儘歡擇了一身胭脂紅梅花蜂碟紋妝花紗蟒裙,戴上一套點翠頭麵,手心裡握了一把紅木折扇,步輦抬著往福祿宮去了。一路上由綠檀掌扇遮陽,尚熱得滿身汗,麵上額上都是紅的,細喘籲籲。踏入福祿宮的門,霎時間是另一番天地,冰涼的濕氣撲麵而來,舒服的恍若江南煙雨。福祿宮裡似是自成一方天地,與外頭的烈日流火絲毫不搭邊。青白釉蓮花香爐裡乘著細白晶亮的碎片,騰起嫋嫋娜娜的香霧,正是萬金難求一兩的龍腦香。大殿兩側侍立著一眾奴才皆是垂眉低目、屏息凝神,愈發襯得殿上之人華貴端莊。太後身上穿的是絳紫色鳳鳥踐蛇紋織金暗花緞裙,九尾鳳釵上嵌著東珠,胸前的掛珠由翡翠作子珠,每隔二十七顆嵌入一顆綠鬆石為隔珠,統共一百零八顆,代表著百八煩惱。蘇儘歡看來不免失笑,心道楚家作孽多端,楚太後便是禍水之源,竟還假惺惺信佛麼?想歸想,她麵色半點不改,規規矩矩行了禮:“臣妾給太後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太後年已見長,卻駐顏有道,因此並不顯得十分蒼老,但骨子裡的滄桑與威嚴卻是絲毫不差。她麵上瞧不出神色,也不叫起,隻道:“哀家聽聞你是以一曲《鳳求凰》博得皇帝青眼的?你當真是蘇憫的掌上明珠啊,還是蘇憫從勾欄裡撿回的戲子用來討好皇帝的?”蘇儘歡心中舒了一口氣,聽太後的語氣並無十成把握,否則便不止是問問這麼簡單了。她心中有了定奪,絲毫不見怯色的答道:“臣妾雖自幼因身子不好寄養於道觀,比不得深宅大院裡的世家貴女們矜嬌,但爹爹好歹也是朝中大臣,娘親亦是出自江南書香門第。禮數教養自問不曾虧欠,太後娘娘何出此言?”二人四目相視良久,太後終於緩和了麵色道:“既然是不實之言那便罷了,哀家自有定奪。起來坐吧,來人,給貴嬪看茶。”蘇儘歡謝過禮,依言落座,茶盞捧在手心隻稍許呷了一口。太後又道:“皇帝年紀也不小了,膝下卻隻有一個公主,哀家雖是盼著後宮充盈早日替皇家開枝散葉,但也絕容不得身份低微的人濫竽充數,致使我大梁蒙塵。皇帝愈是寵你,你愈要知大禮、識大局,常常規勸皇帝,你可懂得?”指尖摩挲著青釉茶盞上的紋理,蘇儘歡一點點揣度著太後的意思,不卑不亢的答道:“誠如太後娘娘所言,陛下年已見長,且自幼聰慧如許,聖裁自然嚴謹無錯。臣妾不過質弱女流,學的是詩書禮樂、三從四德,又有什麼可以規勸陛下的呢?”蘇儘歡的話明是拂逆了太後意思,實則也將自身放的極卑微,果然一副賢妻良母的臉孔,因而太後雖隱隱有不悅,但也覺得她絕不可能是三教九流裡混出來的歌舞伎女,再沒有過多難為她,敘過幾句體麵話不免又垂訓兩句,而後便放她離去了。出了福祿宮的大門,雲引低聲問道:“娘娘,您沒事吧?奴婢見您臉色不大好,要不要招太醫來瞧瞧?”蘇儘歡這才發覺背後竟已冷汗涔涔,她將雲引得手握的緊了些,這才勉強穩住心神,搖搖頭道:“不必,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