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捧起泉水,孟蟬有些緊張,在付朗塵的注視下,她小心翼翼地往自己之前受傷的胳膊與腿上灑去。這是付朗塵交待的,先用身上其他受傷的地方試一試,以防萬一,最後才浸泡臉頰。即使做好了見證神奇的心理準備,但兩人還是被接下來的一幕震驚到了,激動地說不出話來——泉水淋過之處,閃著熒熒微光,傷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著,清冷的寒氣間,最終一絲一毫的痕跡也尋不到了,整個光潔如新,煥然重生。月下,兩人都看呆了,不知過了多久,付朗塵才道:“什麼感覺?”孟蟬依舊眼神發直,愣愣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似乎胳膊和腿都不是自己的,“冰冰涼涼的,很舒服。”付朗塵長睫微顫,已經一推她肩頭,驟然拔高語調:“那你還等什麼呀,快,快把臉湊到水裡去!”孟蟬一個激靈,這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捧水浸臉,付朗塵在一旁興致衝衝地看著。瑩瑩水光中,孟蟬覺得臉上一陣冰冰涼涼,極是舒服,她不由道:“付大人,要不你也來試試?”“我?”付朗塵天生一張好皮,半點瑕疵也沒有,女人都要羨慕,當下他笑了笑,擺擺手,並不打算湊這個熱鬨。“得了吧,我才不試呢,回頭泡得更嫩了,跟娘們似的,有什麼好的,倒是該把慕容鈺那家夥叫來,他準能在這泡個十天十夜不上岸你信不信?”孟蟬被逗笑出聲,差點嗆了口水進鼻子裡,而付朗塵已經在旁邊迫不及待地要看成果了。“快,快,抬頭給我瞧瞧!”孟蟬從水中抬首,臉上濕漉漉的,睫毛根根分明,柔和的熒光中,她一張臉像是迅速發生變化,付朗塵恍惚看見一張極美的容顏,如蝴蝶破繭而出一般,美得光芒四射,他眼睛都挪不開了。但僅僅隻是一瞬間,就在他欣喜若狂想要驚呼出聲時,那道光又消散了下去,右臉上的傷疤“死而複生”般,霍然浮出皮膚,硬生生將神水壓製了下去,一切簡直匪夷所思。“怎麼,怎麼會這樣?”付朗塵整個人都呆住了,孟蟬見他模樣,也趕緊照了下水麵,身子也一僵。付朗塵不信這個邪了,猛地一把拉過孟蟬,親自捧水為她浸臉,一道又一道地淋向那傷疤,水花四濺中,孟蟬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似是兩股力量在交鋒一般,最終聽到孟蟬的悶哼呼痛聲,付朗塵才趕緊放開了她。她喘著氣癱軟在泉邊,一張臉水光灩灩,在付朗塵緊盯的目光下,傷疤卻分毫未退,徹底壓過了神水,在月下再不起變化。久久的,付朗塵一聲氣餒,仰麵躺在了草地上,對月咒罵:“他娘的,千辛萬苦好不容易來到了這,耍人是不是,不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好人有好報嘛,好報在哪裡……”孟蟬又聽他口無遮攔,身子一顫,嚇得想去捂他的嘴:“噓,大人你忘了你怎麼‘死’的,天上可是會劈雷下來的……”她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雖然有點失落,但也還算好,隻是覺得辜負了付朗塵的一片心意。付朗塵卻是拍開孟蟬的手,歎了口氣,起身望著她,好半晌才幽幽道:“你彆難過啊,其實看慣了也挺好的。”孟蟬趕緊抬頭,沒事人般,一個勁地附和道:“是啊,是啊,沒什麼大不了的,也沒損失什麼,再說……我還得陪沁芳小姐去一趟青雲觀呢,臉上的疤還有用呢,正好嚇嚇那慕容小侯爺,這回沒除去也挺好的,不然拿什麼惡心他呢?”她故作不在意地笑著,付朗塵卻盯著她,神情漸漸凝固,似乎很不開心。“你彆這樣說自己,什麼惡心不惡心的,沁芳失言不懂事,你彆同她計較,那慕容鈺更是有眼無珠,矯情得上天了,自己長得跟個娘們似的,還好意思嫌棄彆人,你都不知道他天天揣麵鏡子,那才叫把我跟葉五都惡心壞了……”付朗塵皺眉一大通地說著,未了,忽然伸出手,輕輕撫上孟蟬右臉的傷疤。“我就覺得你這樣挺好看的,真的,好像臉上多了一朵花,秀麗彆致極了……你日後不要再總將自己裹在鬥篷裡了,也不許再亂埋汰自己了,聽見了沒?”他在月下望著她,神情認真,一字一句,清朗的聲音帶著特殊的魔力般,似乎真的讓孟蟬在安靜的四野之中,聽見了一朵花開的聲音。她怔怔望著他,忽然低下了頭,憋住眼裡湧起的熱流,不讓水霧模糊了他的溫柔。神水對孟蟬的臉不奏效,對苦等林外的白硯卻有用得很,清寒的泉水淌過臉頰,他在熒光飄灑間,腐朽的頭臉搖身一變,倏然恢複本來麵目,睜開眼,竟是五官清雋,衣袂飛揚,一派仙氣出塵的模樣。孟蟬高興極了,比自己容顏恢複還覺神奇,身邊的付朗塵卻抱著手,語調不明地哼哼著:“不愧是白鶴變的,真是天生就長了一副修仙的臉,你這模樣,彆說去紫薇道君身邊做小道童了,就算天天擱道觀門口站著,做塊攬生意的活招牌都綽綽有餘了。”白硯一愣,天生羞澀的他又尷尬了一下,他看了眼孟蟬未恢複的臉,當然知道付朗塵在不爽些什麼,當下對著二人又千恩萬謝起來,未了,掏出一枚銀白色的骨哨,鄭重交給付朗塵。“恩公,這骨哨請您二人收下,日後但有吩咐,隻要一吹響它,我必定化鶴歸來,任憑差遣,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付朗塵接了骨哨,臉色這才好了點,他扭頭直接往孟蟬手心裡一塞,“你回去找根繩子串起來,掛脖子上,帶著彆掉了,哪天指不定就用上了。”孟蟬接過,心頭暖暖的,也對白硯綻開一個大大的笑,於是白硯也鬆了口氣,歡歡喜喜地一拂袖,熒光閃爍間化作了鶴形。“我這便送二位回去,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回到蟬夢館的第二天,徐清宴便意外登門,坐在院中瞅了孟蟬一下午,茶都續了好幾壺。孟蟬莫名心虛,想起之前徐清宴叮囑過她的話,發生什麼事情都一定要告訴他,但她這回與付朗塵去幫白鶴,又沒想過要告訴他,難道他察覺到了什麼,還有心靈感應不成?孟蟬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擔憂地看向裡間,她今天一下午,都在徐清宴的眼皮子底下無法分身,也不能端盆涼水,進去為付朗塵擦擦身子,此刻怕他已是汗如雨下,牢騷發儘,還不知道悶成什麼樣了吧……“孟蟬,我要走了。”堂前,徐清宴仿若未覺,放下茶杯,忽然在黃昏中站起身。孟蟬一怔,這才回過神來,有些驚訝地看向徐清宴:“又,又要回老家了嗎,徐大哥?”徐清宴笑得溫淺,夕陽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清俊如竹。“是啊,要回去一段時間,已經跟神捕營告過假了,所以特意過來看看你……”說到這,他聲音輕緩起來,那雙蘊滿星河的眼眸望著孟蟬,彆有深意。“看到你很好,我也就放心了。”自從徐清宴來到盛都,成為神捕營的仵作後,每隔大半年都要告假回鄉一次,沒人知道他回去做什麼,也沒人知道他的家鄉在哪,但他每次都會同大家告彆,漸漸的,孟蟬與苗纖纖也都習以為常了。隻是這一回,孟蟬莫名覺得,徐清宴的告彆有些哀傷。她將他送到門口,不禁站在黃昏裡,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衣袖,忐忑問道:“徐大哥……你還會回來嗎?”徐清宴揚起唇角,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道:“當然還會回來了,我還想吃你做的酒釀丸子呢,你可得多給我留點兒……”孟蟬一顆七上八下的心這才定了定,對著徐清宴重重點頭,露出笑臉:“一定,我會等你回來的,徐大哥!”徐清宴笑了笑,揮揮手,轉身離去,走入了黃昏中。長風拂過他的衣袂發梢,他望向斜陽微眯了眼眸,耳邊驀然響起,那襲藍裳常對他說的一句話。“來吧,不看不聞也就不會亂了心,去我那下幾盤棋,保管時光快如流水,一切都會迅速歸為原樣。”也許,鏡花水月,浮世輕煙,他真的該抽身而退,靜靜等待山神歸位就好了。但這回,他不想回宴秋山,也不想去九重天,他想獨自上路,撐一葉小舟,走走停停,離她越遠越好,以天地為廬,聊寄閒情。畢竟,浮雲蒼狗,四季輪轉,人世一轉眼不也就過去了嗎?踩著自己的身影,徐清宴低頭一笑,發出了最後的歎息。再見了,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