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我懷了……山神?”蟬夢館裡,付朗塵又問了一遍。他的聲音很好聽,作為東穆一代祈音師,他無論說什麼都極富畫麵感,但唯獨這一次,孟蟬很希望他失去這項本事。她捧著從香爐底下翻出的古籍,不敢看付朗塵那古怪的神情,把頭埋進書裡,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雷聲轟隆,大雨瓢潑,偌大的蟬夢館忽然詭異地靜了下來,靜得比任何一次都要久。如果不是付朗塵親手給自己把了脈,確認孟蟬所言非虛後,他一定會以為這是哪個仇家派來整他的,還是血海深仇那種。古籍是孟蟬爺爺留下的,泛黃的書頁有些年頭了,上麵記載了各種奇聞異錄,其中就有山神一節。孟蟬小時候經常被爺爺抱在腿上,聽他說書裡的故事,對“山胎”那段印象尤其深刻。說是盤古開天辟地之後,每一座山都有專門的山神庇佑,但偶有山神觸犯天條,或是做錯了什麼事,便會受罰為凡夫俗子,曆儘人世,功德圓滿後方能歸位,也算作一種特殊的涅槃修行。而山神降生需借凡胎肉體,也稱宿主,寄生宿主體內的,便叫山胎。那青雲觀的道士約莫是個半斤八兩,算到付朗塵的“死”與山神有關,卻算錯了具體原因,不是他胡謅的什麼山神壽辰,而是山神降生。付朗塵好巧不巧地趕上天機,陰錯陽差地成了那宿主,而他腹中的便是那山胎。在得知山胎無法用任何方式打掉,隻能一日捱一日等他降生時,付朗塵終於絕望了。“為什麼……是我?”蟬夢館裡,他不知在簾幔間枯坐了多久,終是嘶啞開口。他大概已經接受這“山胎”說辭,卻還是難以接受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找一個男人做宿主,宴秋山的那位是天生目盲嗎?還是饑不擇食?為什麼會是他?他從沒有一刻那麼希望自己是直接被雷劈死的。見付朗塵一副如喪考妣之樣,孟蟬抿了抿唇,嘗試著開口安慰:“書上,書上說,山神找的一般都是靈氣充沛之人,這,這說明付大人是福澤之體,才會得山神眷顧……”心虛的一番話還沒結巴完,已被付朗塵一聲打斷。“需要我把這個眷顧的機會讓給你嗎?”他幽幽地望了眼孟蟬,孟蟬立刻閉緊了嘴,館內一時又靜了下來。付朗塵坐在榻上,背對著孟蟬,半天沒有說話,很顯然,他在思考。孟蟬想,自己絕不能打擾,但她在憋了許久後,還是忍不住開口道:“付,付大人。”榻上簾幔飛揚,傳來付朗塵不耐煩的聲音:“怎麼了?”孟蟬微微踮起腳尖,伸出一根手指:“你,你的肚子又發光了。”那邊靜默了許久,付朗塵道:“謝謝提醒。”他咬牙切齒:“我知道,可我在忽視,你看不出來嗎?”感受到付朗塵的壞心情,孟蟬乖乖閉了嘴,一聲也不再吭,終於,她等到了付朗塵主動開口。“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大約不到三個時辰。”“付家明早會派人來對嗎?”“是。”“好了,你有事情要做了。”付朗塵長歎口氣,轉過身來,按了按太陽穴,認命般望向孟蟬。“聽著,時間緊迫,現在你有三件事要做。”“第一,給我弄套乾淨衣服,要新的,不要人穿過,當然,更不要屍體穿過,我知道你這是什麼地方,千萬彆拿那種衣服來糊弄我;”“第二,找具和我身形相似的屍體過來,待會把我換下的衣服給他換上,李代桃僵,明日付家會來人,該怎麼說你懂的;”“第三,據我所知,蟬夢館的要價向來是盛都城裡最高的,那麼,能否如實相告……”付朗塵抬起頭,表情略嚴肅:“你化死人妝的手藝究竟怎麼樣?能瞞天過海嗎?”一連串的吩咐讓孟蟬懵了懵,緊接著她明白過來,心思急轉間,揀最近的回答道:“如果要做到滴水不漏,平常的化妝恐怕不行,需要用上易容術。”“易容術?你還會這個?”“我……大概會一點吧。”孟蟬莫名心虛,她的手上技藝全是爺爺教的,可惜爺爺去得早,她隻學到些皮毛,但這次付家的喪事辦得匆忙,許多環節都省了,應該能對付過去吧。得到肯定回答後,付朗塵像寬心不少,卻又按向額角,歎了口氣,神情鬱鬱道:“我想,我要在你這待上十個月了。”雖然猜到是這麼回事,但親口聽到付朗塵說出來,孟蟬的心跳還是漏了一拍,“付大人,你,你要在蟬夢館裡養胎?”付朗塵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不妨收起你吃驚的表情,順便把那兩個字也給我一起咽下去。”孟蟬立馬緘默不語,付朗塵握緊手心,深吸口氣,低頭望向自己時不時發光的腹部,聲音幾乎從唇齒間溢出:“要是被人發現這件事,我寧肯死上一千遍,當然,一定先把這瞎眼的山神弄死來墊背!”他抬頭,俊秀的一張臉望向孟蟬:“所以,你不希望一屍兩命吧?”孟蟬聽得心驚肉跳,趕緊搖頭如撥浪鼓,轉身欲走:“付大人好生休息,我先去做事了。”“等等。”付朗塵將她一聲叫住,坐在榻上,不知何時鬆了腰帶,衣襟半散。“如果方便,新衣服送來的同時,希望能看見一桶熱水。”孟蟬臉有些紅,點頭,付朗塵又接著道:“還有件事,這十個月……估計有勞你了,事成之後,我必重金酬謝。”“好。”孟蟬依舊點頭:“多謝付大人。”付朗塵似笑非笑:“從一開始,你溫順得就讓我覺得像在使喚家裡的仆人。”孟蟬一愣,付朗塵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了下去,“其實常伺候我的下人背地裡都會說我脾氣不好,我們也才第一次見麵,我就這樣使喚你,毫不客氣,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怪?”“不怪。”孟蟬搖頭,一想答得太快,怕付朗塵疑心她在敷衍,趕緊又補充了句:“你是個好人。”“好人?”付朗塵挑眉。孟蟬笑了笑,企圖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卻讓付朗塵的神情更古怪了:“你知道坊間怎麼說我嗎?”“知道。”孟蟬笑意不減,如數家珍:“天縱奇才,救人無數,國之棟梁……”“彆光揀好聽的,我要的是那些難聽的,你放心,老實說,我不會生氣的。”付朗塵打斷道,孟蟬笑意凝滯,與他對視了許久,才抿了抿唇,慢吞吞地開口。“言語刻薄,囂張跋扈,目中無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停停,行了。”付朗塵輕咳兩聲,暗自嘀咕:“叫你老實說,還真揀得一字不漏。”孟蟬裝作沒聽見,緊了緊鬥篷,欠身離去。直到走出房門後,她才揚起嘴角,在心裡小聲加了句:“但你還是個好人。”現在雖然脾氣確實不大溫和,但懷了孕的……那個,情緒難免有些波動,完全可以理解的,絲毫不影響許多年前留在她心底的那個印象。房裡榻上閉眸假寐的付朗塵,忽然打了個噴嚏,睜眼又看見腹部在閃光,一時不由心煩意亂,伸手作勢要狠抽:“閃,再閃,再閃本大人和你同歸於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