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明博記得去年那個炎熱夏天的午後,南方城市六月中旬的空氣裡,有一股黏稠煩悶的感覺。窗外的蟬吵鬨不休,後來回想起,它們就好像是因為看到了那一幕悲劇的發生所以才叫喊不止——少女從樓頂掉了下來,與破碎的鐵絲一起,像離散的流星,飛快劃過眼前,墜落地麵。葉明博在教室裡隔著一扇窗,與她麵對麵,四目相對。她在他麵前墜落,像美麗而短暫的煙火,隨即逝去。這個瞬間對葉明博卻很漫長,長得足夠讓他看清楚一切:她的發絲不受重力控製地披散在空中,她的眼睛瞪得那麼大,黑白分明,她的嘴唇動了一下,仿佛說了些什麼,非常短的一句話,也許隻有三個字。吵鬨的蟬鳴聲,黏稠的盛夏空氣,亮得刺眼的陽光,黏糊糊的是什麼砸落在地上,然後四分五裂的聲音。沉悶的一聲,是血肉之軀撞擊大地。今年,葉明博即將從海王中學高中部畢業,作為萬眾矚目的高三黨,他比大部分同學要輕鬆得多,因為他以高分通過了外地一所重點大學的推薦試。這意味著他接下來不需要在高考場上浴血廝殺。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剛出生就被扔在綠化帶的草叢裡,做清潔工的養父把他撿回去,養育他成人,養父那份微薄的工資並不夠開支,還得靠患病在家的養母撿垃圾和賣廢紙才勉強能供他念書。葉明博倒沒有因此而發育貧瘠,他身材挺拔,為了省錢他很少剪頭發,於是頭發和劉海都比彆人長,像一隻威嚴的古牧羊犬,但是遠遠沒有狗那麼可愛,看著反而有些嚇人。葉明博一直以最優秀的成績拿獎學金減輕家裡負擔,學校體諒他的難處,平時便讓他在學校裡幫忙雜務,抵消書雜費,比如管理實驗室的儀器,給學校圖書館做記錄,照料實驗樓樓頂的生物園之類的。自從施末死後,葉明博就沒再進入實驗樓的儀器管理室。每次他站在那個房間的大塊玻璃前,腦海裡便會一次又一次地回放施末墜落的一幕,每一次葉明博都會看到她頭下腳上地與他對視。不過今天葉明博要到生物園去,生物園在實驗樓頂端,從生物園往下數四層,就是那間實驗室。施末就是在生物園墮樓的,葉明博不想到那裡去,但是很快他就要畢業了,離開這個學校到很遠的地方去,如非必要,以後大概也不會回來了。就當是告彆吧,葉明博這樣告訴自己,施末活著時和死去後,他都從來沒有好好與她告彆過,所以在畢業前希望能與過去做一次認真的道彆。他特地挑了這一天,一年前的今天,是施末死去的日子,她的死忌。與去年一樣,今天也是周日,學校裡連補習的學生都沒有,隻有門衛百無聊賴地值班,但這麼熱的天居然還有人回來練習長跑。空蕩蕩的大操場上就有一個少年正氣喘籲籲地跑完一段,痛不欲生地問旁邊讀秒的另一個少年:“你有……替我……呼、叫好……救護車嗎?我……呼呼……感覺快……不行了……”這個豆芽菜似的少年活生生被跑成了林黛玉,一副隨時會厥過去的樣子,他的劉海用一隻長頸鹿發卡夾起來,看起來十分滑稽。另一個少年穿著清爽的運動服,看起來挺拔修長,他皺著眉看計量的秒表,滿臉難以置信:“你一個人的速度足夠拉低全國水平了,我走路都比你快,你是完全不打算在體育課上及格嗎?”“拉低的部分用腦力彌補不行嗎!”弱雞少年悲憤地反駁。葉明博從操場邊走過時,他們正好結束訓練。兩人跟在葉明博後麵,都正朝實驗樓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還不住地吵嘴。弱雞少年抱怨道:“為什麼是你負責監督,我情願來的是陳奈亞……”“你們在全班同學和班主任麵前公然表白,誰還敢讓你們單獨相處?”“都說了是誤會啊!蘇圖,你跟老師解釋一下吧,老師一定會相信你的!平時缺乏運動的人如果猛然增加運動量會猝死的!”“方想,你剛剛隻跑了400米不到……你突然撐傘乾什麼?”“經常有人選周日沒什麼人的學校自殺,還曾經有跳樓自殺的人砸到路人的新聞,我撐個傘預防一下,萬一真的有人跳樓——”三個人走到實驗樓樓下,叫方想的弱雞少年正說著,一個黑影從實驗樓上掉了下來,隨著一聲巨大的悶響,砸落在三人麵前。這個聲音葉明博太熟悉了,這是血肉之軀撞擊大地時才會發出的聲響。他們麵前的空地上,少女的身體呈現詭異扭曲的姿態,血像她體內養著的一群黏稠小怪物,緩緩從她身體下爬出來,繼而把她吞沒。“咯……咯……”少女竟然沒有當場死亡,她從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呻吟,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是從嘴裡冒出的血把她的聲音堵了回去。她無比痛苦地動了動眼珠,從被血黏在臉上的發絲間,她看到了葉明博。少女吐出一口血,斷斷續續地、很小聲地說:“我……殺了……施……對不……”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便徹底斷了氣,眼球逐漸籠上灰暗的色彩,她的眼睛至死都睜著,不知道是因為痛苦,還是彆的原因。葉明博想上前撥開她的頭發,身後卻傳來一聲大喝:“不要碰她!”他回頭一看,發現竟然是那個跑400米都費勁,剛剛還在擔心自己會被跳樓自殺的人砸中的少年,而另一個少年已經迅速地拿出手機報警。葉明博清楚自己的平靜是因為一年前他看過一樣的畫麵,那這兩個人又是為什麼?就算不靠近看,葉明博也認出了這個死在他麵前的少女。她叫程楠,高二(4)班的學生,施末的同學。她死前沒說完的那句話,應該是“我殺了施末”吧?葉明博平靜地想,他看著程楠的屍體,自言自語:“剛好一年。”打完電話的蘇圖和正腿軟的方想不約而同地看向他。葉明博莫名地想起施末曾經唱過的一首童謠,他記得第一句是這樣的——誰殺了知更鳥?是我,麻雀說,我殺了知更鳥,用我的弓和箭。如果施末是第一隻知更鳥,那程楠是殺了她的麻雀,還是另一隻知更鳥呢?實驗樓上的生物園規模其實相當迷你,隻占了整個天台的三分之一不到,其實不過是把植物園裡的一些品種移植過去罷了,主要是作為實驗課的教材。葉明博第一次見到施末就是在生物園裡,那時候他高二,施末高一。第一個學期剛開始沒多久,酷暑的餘威還未散去,生物園裡新種了好幾盆桂花,葉明博每天放學後都要去澆水。那天他一如往常地用鑰匙開門,接上水管開始澆水,淋到那幾盆桂花的時候,突然聽到有女生“哎呀”地叫了一聲。一個女生濕淋淋地從桂花後跳出來,這幾盆桂花樹長勢茂盛,她躲在樹陰裡,所以葉明博一下子沒有發現她。葉明博急忙移開水管,問:“你是誰?你怎麼進來的?”天台的門通常是上鎖的。“我叫施末,高一(4)班。至於怎麼進來嘛……”施末一邊說一邊擰著發尖的水。她有著貓一般的眼睛,獵豹一樣優美並充滿力量的身體,還有一頭與她張揚個性不符的柔順長發。她拔下一枚發夾,得意地笑著:“我有特彆的開鎖技巧。”葉明博也是學生,不好教訓她什麼,隻好問道:“已經過了放學時間很久了,你怎麼還不回家?”施末理所當然地說:“你好煩,這種時候還不回家當然就是不想回去啊!”被水澆濕的衣服變得有點透明,讓漂亮的鎖骨若隱若現,葉明博漲紅了臉。現在還不是桂花開放的時候,隨著還溫熱的晚風撲麵而來的,是茉莉花清新的香氣。“喂,你就是那個給學校打工的窮鬼吧?哇,個子挺高的嘛,你吃什麼長的啊?你家裡有錢給你吃那麼多哦?”葉明博的事在海王中學不算什麼秘密,但這樣毫不客氣地問出來的人,施末還是第一個,她還不忘提醒道,“你這跑腿的沒權利趕我走!”更難聽的話葉明博也聽過,而且他自認為自己不是弱者,他不喜歡其他人總是帶著同情的目光,所以他並沒有生氣。他是管不了她,而且也不想費這個神,之後直接去報告給老師就好了。葉明博不再理睬她,和平時一樣給植物澆過水,又拿出一個乾淨的玻璃瓶,把枝頭上半開的茉莉摘下來。施末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嘔,你在摘花!你這麼大隻的男生做起來感覺好惡心,你想乾什麼?”葉明博說:“把茉莉串成花鏈,晚上可以拿到夜市上賣。放在家裡很香,也沒有化學成分,不少人會買。”“你這算偷嗎?還有,這些加起來可以賣多少錢啊?”“我征得老師同意了。”葉明博不冷不熱地回答,“這些加起來……一個晚上大概可以賣到四十塊吧。”“什麼?才這麼少!你是有多窮酸啊?”施末想了想,“喂,我給你三百塊,當我都買下來好了,還有以後的花我都包了,作為交換我來這裡的事你就睜隻眼閉隻眼,怎麼樣?”原來她知道自己打算怎麼做,她說話雖然蠻橫,心思卻意外的細,葉明博為此感到意外。實驗樓沒有電梯,就連校工都懶得上來,隻要葉明博不說,誰都不會知道。三百塊對他貧苦的家庭來說已經是一個月的菜錢,可以減輕不少負擔。“我叫葉明博,不叫‘喂’。你回去的時候記得關上門。”“成交!”少女在夕陽和茉莉花的香氣中展露出直率的笑容,那時候葉明博根本不知道,施末其實有嚴重的自殺傾向。周一,那塊地麵上的血跡已經被清洗乾淨,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但對於知道發生過什麼的人來說,那附近的空氣依舊還飄蕩著淡淡的血腥味。對葉明博而言,這樣的血腥味已經縈繞不散整整一年了。事情發生在周末,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恐慌,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高二女生跳樓自殺的事還是在學生之間煞有其事地流傳起來。比起害怕、擔憂,更多的人還是覺得刺激和好奇吧,平時隻會在電視或者上看到的橋段,居然真的在身邊發生了,不少人還感慨地說:“早知道我周日也回來啦!”接連兩次目擊到這種場麵的葉明博當然沒有這種想法,他覺得說這種話的人真是膚淺又無聊,當他們真的看到的時候,估計會嚇得當場尿褲子吧,連那個弱雞少年也不如,說起來,那天的兩個少年也是平靜得很,難道他們也曾經看過類似的場麵嗎?周二,葉明博收到一張紙,上麵隻有一句用一號的宋體字打印著的話——你殺了施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