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晉王府的馬車早已經等候在宮門口,沈婉坐在馬車裡,看著蕭祈年對處於首位的烏甲劍士低語了幾句,而後那些劍士齊齊地對他抱拳拱手,各自散去。轉眼間,所有的烏甲劍士都不見了蹤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蕭祈年彎腰進來,坐在沈婉對麵,吩咐車夫先不回晉王府,直接去城外的十裡亭。“你打算如何處置秦師兄?”蕭祈年反問道:“你怎麼想?”“人落在你手裡,為何要問我?”“他是你的師兄。”蕭祈年凝視著沈婉,“就算你和他各為其主,他也還是你師兄。”沈婉聞言,淺淺一笑,“聽你這話,難不成還在吃飛醋?”“若是認真想要變成個醋壇子,他現在屍體都涼了。”蕭祈年笑著回答,“況且正是因為下令要活捉秦無疾,隨影才能說動越姑娘幫他。”“好像也對,你這麼感情用事的人,發現這世上竟然有一位才華橫溢的男子,有福氣與我朝夕相處十年,怎麼可能不想殺之而後快呢?”沈婉故作恍然大悟,說完之後,一本正經地看著蕭祈年。對視片刻,兩人一起大笑起來。笑過之後,沈婉認真考慮了一番,對蕭祈年道:“我想放了他。”“好。”蕭祈年立刻回答。“我想殺了他。”“好。”蕭祈年既不覺得奇怪,也沒有任何想要反對的意思。“那如果我想留下他呢?”“好。”蕭祈年仍舊點頭同意。沈婉奇道:“怎麼都是好?”“他是你的師兄,你想怎麼處置都可以。”蕭祈年攤開手,靠在軟墊上含笑看著沈婉。沈婉皺眉沉吟,終於明白了蕭祈年的意思。秦無疾與她朝夕相處十年,這話除了代表著蕭祈年口中的“福氣”之外,還意味著他與自己師兄妹間的手足情深。蕭祈年不希望她因為不得不殺死昔年同伴而留有遺憾,所以將選擇的權力交給了她。哪怕明知道放了秦無疾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隻要這是沈婉的決定,他也會無條件讚成。沈婉輕輕搖了搖頭,不再說話。她並不知道自己會怎麼選,至少現在說不出個答案。蕭祈年也不追問,轉了話題問道:“本可以趁此機會,讓沈家沉冤得雪,為何要攔著聖上?”“當然是私心作祟。”“私心?”“今日你帶兵逼宮,是為了肅清朝堂,懲治叛國之人,讓太後還政於小皇帝。而我之所以會和小皇帝一起出現,是受你連累,不得不入宮穩住太後。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小皇帝說要將皇位讓給你,又打算替太後頂罪,說到底是為了一個孝義兩全的好名聲。”“所以呢?”蕭祈年愈加不解。“一旦小皇帝當場給沈家雪冤,這件事就會變成,我這沈家遺孤聯合你這位晉王,以清君側作為幌子,實際上是借著太後有把柄落在咱們手裡,逼著小皇帝不得不同意給沈家正名。”沈婉伸手握住蕭祈年的手,“沒道理小皇帝落個美名,你卻要被說成是乘人之危的小人。”蕭祈年翻手握住她的手,笑道:“你知道我不在乎這個。”“可我在乎。”沈婉垂眸看著兩人交握的手,“連小皇帝自己都承認,如果不是因為信任你,他會讚同太後的做法,以肅慎城為質,借兵鏟除內患。”“你擔心他終有一日,真的會這麼做?”“而且,每一個坐上皇位的人都會變,他現在信任你,過些年呢?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有個手握重兵又深得民心的賢王在,他這皇帝始終做不安穩。”沈婉抬眼看著蕭祈年。“離開之前,我將兵權儘數交予他便是。”“你當小皇帝看不出,那些烏甲劍士並非是朝廷建製中的兵將?”沈婉輕笑,“總不能把獲麟亭也交給他吧?全都交出去了,你怎麼辦?”蕭祈年沉默片刻,問道:“你怕我步沈國公的後塵?”“幸好你比我父親多一個獲麟亭作為依仗,就算交了兵權向小皇帝表明絕無二心,也還能憑借獲麟亭保住性命,甚至東山再起。”沈婉幽幽地歎了口氣,“現在隻盼著小皇帝勤政愛民,彆做什麼糊塗事才好。否則,你取而代之,後半生都沒安生日子過了。”馬車停在十裡亭不遠處的官道上,蕭祈年拉著沈婉的手下了馬車,指著建在山坡上的亭子給她看。秦無疾坐在亭中石凳上一動不動,隨影和越九娘在他左右抱劍而立,一模一樣的姿勢。“他們兩人聯手,少有人能逃脫,師兄敗得並不冤枉。”沈婉走入亭中,笑盈盈地看著秦無疾。秦無疾冷冷地看了沈婉一眼,沒有說話。沈婉對隨影使了個眼色,隨影看向跟在沈婉身後的蕭祈年。蕭祈年笑道:“故友敘舊,咱們杵在這裡太不近人情了。”“我也是故友呀。”越九娘不服。沈婉笑道:“秦師兄被你灌了藥,現在已經僵成一隻木偶了。”“我不放心。”越九娘十分認真地回答,“那藥本就是秦師兄特地給你做的,他肯定有解藥。萬一呢?就你那三腳貓的本事,肯定不是他的對手。”“就算他現在能動,也不會取沈婉性命。”蕭祈年解釋道,“這兒可是京畿之地,不比肅慎城,離著邊境既遠,路上關隘也多。所以,他想要平安逃回烏桓,隻能以沈婉為人質。”“是這個道理。”沈婉微笑著點頭,又對隨影道:“帶九娘出去吧。”越九娘將信將疑還要爭辯,不料隨影在乍一靠近她身邊,立刻彎腰將她打橫抱起來。等她反應過來,待要掙紮時,人已經在亭外了。隨影將懷中的人放下,扶著她站穩之後,迅速後退兩步,免得越九娘因為氣惱而衝他揮拳。蕭祈年也隨著走出來,站在隨影身後笑道:“越姑娘,稍安勿躁,出來自有出來的好處。”“什麼好處?”越九娘瞪著蕭祈年,氣鼓鼓地問。蕭祈年走過去,俯身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直身問道:“如何?是不是天大的好處?”越九娘擰著眉頭想了半晌,目光越過蕭祈年看向隨影,“你等著,這筆賬遲早要跟你算。”“好好好,我等著。”隨影強忍笑意點頭,又問蕭祈年,“公子對她說了什麼?”“想知道?”隨影趕緊點頭。蕭祈年故作神秘地湊到隨影耳邊,低聲道:“天機不可泄露。”“公子,你這就過分了啊。”隨影委屈道。“真想知道的話,去問越姑娘啊。”蕭祈年拿手一指越九娘,自覺地退開幾步,給兩人讓出空地方。隨影連連擺手,“算了算了,正在氣頭上呢,還是不要招惹為好。”亭中的沈婉一直背對著秦無疾,看著亭外三人有說有笑,直到秦無疾開口,她才收回目光轉身。“成王敗寇,我既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剮不必念舊日情分。”“舊日情分。”沈婉低低重複了一句,坐在秦無疾對麵,笑道:“師兄不說,我差點都忘了,你可是一直都覺得,我是殷國派到諜隱樓的細作。”“你想知道原因?”“我自問一應行事並無疏漏,所以實在不解,為何師兄始終對我存有疑心。”秦無疾笑道:“你的確已經做得很好,這些年我沒有找到任何證據,證明你是細作。”“這我就更不明白了。莫非師兄隻是憑著直覺,就認定了我有異心?”“沈婉,記不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直覺又叫做沒有道理的瞎猜。”“當然記得。”沈婉眉眼彎彎地笑著回答,“可是,師兄的直覺是真的很準啊,從見到我的第一眼,就斷言我的話不可信。”“因為你的身份。”“身份?”沈婉訝然,“沈國公的女兒?”“不錯,你是沈家的女兒啊,怎麼可能會真心實意給烏桓賣命?”秦無疾慨歎。“可當時沈家除我之外,無人幸存。”“沈家遭難,你想要報仇,讓他們血債血償是情理之中,但不會選擇我們烏桓國作為同盟。”秦無疾篤定地道,“因為你很清楚,令尊泉下有知,絕不會允許你這樣做。”沈婉聞言疑惑,“師兄似乎很了解我父親。”“我幼年時曾與令尊有過一麵之緣。”秦無疾慢慢地道,“殷國老皇帝即位之初,烏桓與殷國邊境曾有五十年太平無事,邊境多有兩國百姓雜居的村落。後兩國交惡,老皇帝下令將殷國邊民內遷,烏桓百姓則搶掠為奴。”“他接到老皇帝的命令之後,故意拖延了三天。獨自一個人騎著馬星夜兼程,挨個村落通知,讓所有烏桓人立刻離開。可即便如此,還是有來不及離開的被抓。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見到令尊的,他趁夜擊暈守衛,偷偷放我們走。”“我還記得,他帶著我們離開軍營,直送到兩國邊境。他對我們所有人說,今日他披堅執銳,而我們手無寸鐵,所以放我們離開。望我們不要再回來,否則,戰場相見,便是敵人。”沈婉聽得入神,怔怔地看著秦無疾。“他有他的信念和原則,他的女兒自然也從小受著這樣的教誨長大。所以我實在很難相信,你會為了自己家的冤仇,重陷殷國百姓於戰亂之中。”秦無疾莞爾,“事實證明,我說對了,不是嗎?”“是,可也不是。”沈婉將目光轉向背對著他們站在遠處的蕭祈年,“師兄,我是真的想過要讓殷國覆滅的,戰火燎原,分崩離析。”“可你改了主意?”“血債未必要血償,沈家冤案之後,殷國朝堂忠臣退隱,奸佞橫行。”沈婉款款起身,正對著秦無疾,“對我父親而言,再無人步他後塵更重要。”“你相信那個小皇帝?”“不相信。”沈婉含笑搖頭,“可我相信蕭祈年,旁觀者清的同時,還是一個很好的威懾。”秦無疾聞言沉吟,半晌長舒一口氣,笑道:“沈婉,我敗在你手裡,也算此生無憾了。”沈婉回以一笑,斂袖屈膝,垂頭道:“師兄一路走好,沈婉拜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