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隨著蕭祈年來到前院書房外,遠遠地看見小皇帝蕭祈安站在書房門口,正盯著月色出神。趁夜而來,穿著家常的衣服,沒有帶侍衛,身邊隻跟著李從明一個人,很明顯是為了掩人耳目。沈婉低聲輕笑:“恐怕是來求情的,先禮後兵。”說著話,她偏頭挑眉看向蕭祈年,“你覺得呢?”蕭祈年搖了搖頭,眉間皺出的“川”字已經說明,他與沈婉的看法相同。該給的證據他都給了,該說的話也都已經說過了,如果蕭祈安已經決定向定襄侯問罪,那麼這一次見麵應該是在朝堂而非晉王府,是他與定襄侯當麵對質而非與皇帝私下見麵。或許,他這一次真的看走了眼。沈婉握住蕭祈年背在身後的手,柔聲道:“快過去吧,他還在等你。”“你呢?”“我這樣子可沒法麵聖。”沈婉笑著指了指敷著藥的額角。一來麵具落在了太後的春華宮,倉促之間來不及再尋一個,二來她額角的傷還未結痂,不宜戴麵具,故而她隻是以垂下的發絲略作遮掩。“回去吧,我很快就會回來。”蕭祈年用力握了握沈婉冰涼的指尖。他必定會拒絕蕭祈安的求情,而且是一口回絕,沒有半點轉圜的餘地。沈婉看著蕭祈年的背影,幽幽地歎了口氣。小皇帝能趁夜來求情,說明還是念著與蕭祈年之間的手足情分的,心裡希望既能保住親舅舅,又能與兄長不生嫌隙。可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的好事呢?今夜過後,這對兄弟也許就要徹底成為敵人了。沈婉正站在牆影裡感歎,一抬眼便看見原本守在門口的李從明朝自己走過來。躲已然是來不及了,她隻好從陰影裡走出來,斂袖屈膝,道了一聲:“李總管萬福。”“姑娘折煞老奴了。”李從明連忙躬身還禮,直起腰目光落在沈婉臉上時,笑容忽然僵住。見李從明愣愣地盯著自己,沈婉不由得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李總管,您怎麼了?”李從明回神,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勉強笑道:“看見姑娘,就好像看見了當年的沈妃娘娘。”他既然將這話明明白白地講出來了,那沈婉也就沒有必要再繼續裝下去。“春華宮的事,多謝總管了。”若沒有李從明讓人來報信,那她這沈家後人的身份就是鐵證如山,任誰都救不了她。李從明擺了擺手,“娘娘臨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姑娘你。她說,姑娘正是在天真爛漫的時候,驟然遭此大劫,即便能逃得性命,日後也不免為沈家的血債所累,性情大變。今次見姑娘無恙,老奴九泉之下,也能對娘娘有個交代了。”“我也會給姑姑一個交代。”李從明見沈婉看著書房,上前一步擋在她麵前,壓低了聲音問道:“姑娘難道想要弑君?”“你打算阻止我?”沈婉收回目光,略帶詫異地反問道。“老奴……”李從明猶豫了一下,後退一步垂頭道:“老奴隻是想提醒姑娘,如果聖上在晉王府裡出了什麼事,晉王殿下會被連累。”沈婉聞言,慢慢地道:“若我沒有猜錯,他來晉王府隻有你一個人知道。隻要你不說,那無論是毀屍滅跡,還是偽造刺殺現場,我總有辦法讓晉王府撇清乾係。”稍作停頓之後,沈婉上前半步,似笑非笑地繼續道:“還是說,李總管不希望小皇帝死?”“老奴怎麼想,並不重要。”李從明的語氣裡帶著深深的無力感。“看來,您已經下定決心,要舍命救駕?”“能死在姑娘手裡,老奴也可以安心閉眼了。”李從明抬頭與沈婉對視,“隻是,老奴在後宮多年,眼睛裡見過太多孤獨終老的事,希望姑娘能聽老奴一句勸,假如晉王殿下即位,請姑娘遠離那是非之地,莫要入宮。”“晉王與老皇帝不一樣。”“姑娘,人一旦當了皇帝,就身不由己了。”李從明苦笑道:“先皇後也是這般想,可最後落了個什麼下場呢?沈妃娘娘為了沈家是沒有辦法,可姑娘你有選擇的餘地,何必跳那火坑呢?”不等沈婉回答,書房門口先傳來蕭祈年的聲音。“李總管,您這未免太不厚道了。正所謂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就勸著她不要嫁給我,不合適吧?”李從明脊背一僵,轉身拱手,尷尬地笑了一笑。沈婉岔開話題,問道:“這才幾句話的功夫啊,就談崩了?”“他想見的人不是我。”蕭祈年將目光轉向沈婉,凝視著她道:“聖上說他來晉王府,是為了見你。”“見我?”沈婉訝然,“總不會是為了讓我當麵謝他救命之恩吧?”“你進去就知道了。”蕭祈年側步讓開路,負手站在一旁。李從明忙走上前,躬身道:“老奴帶姑娘進去。”蕭祈年與沈婉對視一笑,對李從明道:“李總管放心,她還能真動手弑君不成?”“殿下……殿下說笑了。”“李從明,你退下吧。”蕭祈安出現在屋門口,與蕭祈年一樣,負手而立。李從明見小皇帝開口,又有蕭祈年在場,便依言退到一旁。沈婉看看小皇帝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又看看正含笑盯著自己的蕭祈年。這兩人的形容本就有些相似,又是差不多的打扮,有那麼一瞬間,沈婉幾乎錯將小皇帝當成了記憶中的蕭祈年。“奴見過……”沈婉垂眸斂袖,才要屈膝見禮時,隻聽小皇帝道:“昔年父皇許沈國公兄弟相稱,由此論起,我與沈姑娘也算世交,不必多禮。”聞言,沈婉豁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小皇帝,又轉了目光看向蕭祈年。蕭祈年連連擺手道:“不是我。”“過去的事,我是聽李總管提起的。”小皇帝緩步走到沈婉麵前,揚起臉看著她,“他跟我說過很多關於你姑姑的事,也說過你和王兄青梅竹馬。如果沒有那件冤案,現在或許我該稱你一聲嫂子。”沈婉見該知道的,小皇帝一點不少都知道,於是也不再隱藏自己的身份,冷聲回答:“這世上沒有如果,已經發生的事也不會改變。”“我知道。”小皇帝認真地點點頭,“我來這裡,並非是為了讓姑娘原諒我父皇和舅舅當年對沈家的作所作為,也不是想憑一句道歉抹去姑娘這麼多年受的委屈。”“那是來永絕後患的?”沈婉譏諷道,“若是這樣,你怕是選錯地方了。”“我隻是想來告訴姑娘,我一定會給沈家沉冤昭雪,還沈家滿門忠良一個清白。”“清白?”沈婉笑了一聲,“皇帝難道覺得我沈家在乎這身後的一句清白?難道覺得世人會憑著朝廷一句謀反,就認定我沈家有罪?公道自在人心,沈家為殷國做過什麼,肅慎城的百姓沒有忘,我父親麾下的兵沒有忘,與我父親為敵一輩子的烏桓將軍們也沒有忘,隻有老皇帝忘了。”“沈姑娘想要什麼?”“不是我想要什麼,而是皇帝你來這裡,想要的結果是什麼。”沈婉勾起嘴角笑了一聲。“我?”“定襄侯乃至整個鄭家,都是老皇帝一手扶植起來的。當時沈家已經功高震主,老皇帝疑心重,所以才要扶植另一股勢力,以圖平衡。也正因為有了這股外戚勢力,你才能有機會當上皇帝。”“沈婉。”蕭祈年知她往下要說什麼,連忙出言打斷。“王兄,讓沈姑娘繼續說。”“殷國雖然有立賢不立長的傳統,可前提是所立之人乃是明君。皇帝你捫心自問,自即位至今做過什麼賢名在外的事情嗎?外有定襄侯,內有鄭太後,一應決斷都在這二人手中,你不過是個傀儡罷了。”“你既然對過去的事情略有耳聞,那應該知道蕭祈年才是眾望所歸的明主。他之所以沒有在你剛剛即位時站出來爭,是為了朝野人心的穩定,不想給烏桓可乘之機。”“現在殷國與烏桓結盟已成,又有定襄侯通敵的把柄。”蕭祈安自言自語,又點頭道:“是時候了。”“原本的確已時機成熟,可惜殿下為了救我,將定襄侯的把柄給了你。我想你心裡很清楚,蕭祈年是嫡長子,本就是名正言順,隻要沒了定襄侯和鄭家的橫加阻攔,想奪皇位便易如反掌。”“而你呢?一旦失去了定襄侯,能依仗的也就隻剩下鄭太後了。可她一直以太後身份乾政,朝野早就很多人心懷不滿,隻是不敢說。一旦有人開了這口子,定然是群起而攻之。”“到時候,你無朝臣支持,又被太後連累不得民心,顯然不是蕭祈年的對手,可謂一招錯滿盤輸。所以,若我是你,我會選擇留著定襄侯,與蕭祈年一決高下。”她盯著小皇帝,慢慢地道:“這就你來的目的,對不對?以我的身份為要挾,讓晉王殿下放定襄侯一馬。”小皇帝隻是沉默以對,似是在琢磨沈婉方才這番話。沈婉也不再多說,視線從他臉上移開,與蕭祈年對視。蕭祈年彎起嘴角,含笑對她輕輕搖頭。沈婉柳眉一挑,繼續看著小皇帝,等著他的回答。“定襄侯暗通烏桓,圖謀獻城,這是叛國的大罪。”小皇帝終於開口,“即便他是皇親國戚,也應當按律處置。我身為一國之君,絕不能徇私。”“可失去了外戚支持,你這皇位也就坐不穩了。”沈婉好心提醒道。小皇帝深吸一口氣,目光炯炯,朗聲回答:“待定襄侯及其黨羽羅網之後,我會將皇位禪讓給王兄。你說得沒錯,王兄之才勝我百倍,他才應該當皇帝。”“你想清楚了?”沈婉問道。小皇帝鄭重地道:“君無戲言。”“你很好。”沈婉讚許地點點頭,越過小皇帝看向蕭祈年,“看人的眼光這麼準,明兒開始出去擺攤相麵吧,咱們晉王府以後的好日子就指望你了。”沈婉的話讓蕭祈安滿頭霧水,他除了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兄長蕭祈年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反應。連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聽著的李從明,也不懂沈婉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在場的人裡,隻有蕭祈年清楚,沈婉在蕭祈安點頭答應禪讓皇位的那一刻,做了一個新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