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宮中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婉身上。她臉頰上的血已經乾涸,挺直了身體跪在地上,抬頭仰視高高在上的鄭太後。分明是隻能仰視勝利者的階下囚,卻帶著俯視上位者的氣勢。鄭太後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目光越過沈婉朝門外看了一眼。沈婉心知,鄭太後雖然麵上平靜,可心裡是著急的。從時近正午直等到現在日影西沉,蕭祈年始終沒有出現在春華宮的門口。如意算盤落空,鄭太後除了焦急等待之外,竟無第二個對策。這不由得讓沈婉懷疑,這場以她為誘餌,意圖讓蕭祈年擅闖宮闈的陰謀,並非是出自鄭太後本意,而是有人獻計。“看來,比起你這位故人,晉王還是更在乎自己。”鄭太後放下茶碗,顯然是決定不再等了。沈婉沒有應聲,隻是斂袖低頭,看著墨綠色的地麵。誘餌失去的作用,也就失去了活著的價值。對於鄭太後而言,她是不是沈國公的女兒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經有了這份嫌疑。寧可錯殺,不肯放過,沈婉很確定,自己今日是無法平靜無事地走出春華宮了。要麼束手就擒,被埋伏在殿外的禁軍剁成肉餡。要麼還手應戰,落個逞凶鬥狠驚擾聖駕的罪名。沈婉緩緩抬頭,目光沿著地麵一寸一寸地往前,直到鄭太後腳下。以她的身手,在這個距離下想殺了鄭太後易如反掌。再加上她對後宮布局的了解,完全有把握全身而退。隻是,她名義上還是晉王府的官奴。刺殺太後,畏罪潛逃,晉王府肯定也脫不了乾係。為今之計,就隻剩下了一個辦法。她殺了鄭太後,然後束手就擒,認下沈國公女兒的身份,由著這些人再次把自己扔進天牢。對於尋常人,天牢是守衛森嚴,可對於在獲麟亭和諜隱樓受訓多年的沈婉而言,她早已不將這座牢獄放在眼裡。直接從天牢越獄離開,從此銷聲匿跡。蕭祈年完全可以推說,從頭到尾他都毫不知情。丟了犯人又死無對證,定襄侯就是想把幫凶的罪名扣在蕭祈年身上,也找不到令人信服的證據。左思右想都是個好計劃,沈婉深深低頭,遮掩嘴角不自覺露出的笑意。“困獸猶鬥,隻是徒勞的掙紮罷了。”鄭太後冷冷地笑了一聲,“沈婉,我既能知道你的身份,自然也就知道,這些年你究竟做了什麼。”沈婉聞言,心中一凜。聽鄭太後繼續道:“沈家向來標榜自己世代忠君,沈國公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女兒會變成出賣殷國的叛徒吧?”“奴不敢。”沈婉忙裝出一副惶恐的樣子,深深叩頭道。她去諜隱樓當細作,乃是絕密的事。莫說外人,就是獲麟亭中,知道此事的人都不多。鄭太後是如何知道的?問題出在獲麟亭,還是諜隱樓?“可惜啊,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我辛辛苦苦為我兒掙來的江山,豈是你能顛覆的?”鄭太後款款起身,看著伏在地上的沈婉,“被利箭射穿的屍體實在難看,如你識相,我可以留你全屍。”強弓嗎?沈婉抬起頭,目光落在鄭太後頭頂,懸著匾額的梁上。陰影裡,隱約可見一個黑衣人蹲在匾額旁,手裡端著一張強弩。這是她的盲區,因為沒有哪一個官奴敢在太後麵前抬頭,更彆說仰視房頂了。沈婉暗自算了算距離,隻要她稍有動作,那已在弦上的短箭就會直奔自己的頭。身手敏捷如越九娘和隨影,還有可能比這張強弩快。沈婉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手,最終確定,她絕無可能在被短箭射穿腦殼之前,殺了鄭太後。算來算去,沒想到就隻剩下了束手就擒這一條路。沈婉複又低頭,跪著不動,隻等著鄭太後派人上前拿人。如此一來,她便有了擋箭牌,可以爭取一點逃出春華宮的時間。鄭太後見沈婉沒有反應,冷哼一聲:“冥頑不靈。”接著,向兩側的人使了個顏色,讓他們上前拿人。被強弩瞄著,沈婉不敢亂動。緊繃身體,屏息凝神,靜待那最佳的逃走時機。就在小太監的手即將碰到沈婉的衣服時,忽聽門口傳來一聲斷喝:“住手!”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聲音吸引了過去,唯有沈婉仍舊不敢亂動,隻微微抬頭瞥了一眼鄭太後的表情。她驚訝的表情僵在臉上,而後勉強笑道:“我兒此時應該在禦書房批閱奏章,怎麼有空來看母後?”蕭祈安沒有回答,大踏步走到沈婉身旁,對鄭太後道:“兒是為她來的。”“她?”鄭太後不解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我兒認識這個官奴?”“不認識。”蕭祈安朗聲回答。“是受人之托?”“是。”鄭太後了然地點點頭,“那你知道她是誰嗎?”蕭祈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婉,揚聲回答:“兒受人之托,自當忠人之事。”“你想把她帶走?”“母後想殺了她?”蕭祈安的這句反問讓鄭太後皺起眉頭,她從未想過,一向孝順的蕭祈安竟會如此頂撞自己。鄭太後板著臉坐下,盯著蕭祈安看了好一會兒,才緩聲道:“她是刺客,是來殺母後的。如此,你仍舊要救她嗎?”蕭祈安回答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即便她真的是刺客,也該交由刑部查辦,不可濫用私刑。”“這話是誰教你的?”“為君者,若連這個都不懂,那還如何治理天下呢?”“你寧可相信晉王,也不相信母後?”“這世上已然諸多欲加之罪,還請母後拿出證據。”“當年權傾朝野的沈國公,結黨營私意圖謀逆,事情敗露之後本該株連九族。可先帝仁厚,隻男丁斬首,女眷為奴。”鄭太後的手指向沈婉,“她,就是沈家的餘孽。為了報仇而來,想讓皇室血債血償。她不僅想要殺母後,還想要弑君。”蕭祈安順著太後的手,偏頭看向沈婉,“太後所言,可否屬實?”沈婉低聲回答:“奴位卑言輕,隻憑聖上決斷。”蕭祈安點頭一笑,對鄭太後道:“看上去,這隻是母後的猜測。當年的事,兒略知一二,個中是非也大概知道一些。父皇做了什麼,舅舅又做了什麼,兒心中有數,想必母後您也一清二楚。”鄭太後氣極反笑,“怎麼,皇帝是想將那陳年舊案翻過來?”“兒隻是就事論事。”蕭祈安見鄭太後滿麵怒容,忙拱手低頭回答,“天底下姓沈多了,她隻是碰巧撞上了母後的心結,罪不至死。”“若我今日定要取她性命呢?”“兒說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蕭祈安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字地道:“朕不能寒了王兄的心。”鄭太後冷眼看著蕭祈安,並未回答。蕭祈安也定定地回視著鄭太後,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沈婉意識到,這是她最後的機會。她雙手拉住蕭祈安的胳膊,帶著哭腔道:“聖上,奴賤命一條,您犯不上為這個跟太後娘娘起爭執。奴得遇晉王殿下,已然是三世修來的福分,便是今天死在這裡,也可以瞑目了。”蕭祈安連忙伸手去扶沈婉的手臂,沈婉順勢將他兩隻手都牢牢抓住。“奴隻求聖上您大發慈悲,替奴轉告晉王殿下,他的情,奴隻有來世再報答了。承諾他的白頭偕老也做不到了,奴隻有盼著到了那奈何橋邊,少喝兩口孟婆湯,來生還能記著殿下的情,殿下的好。”沈婉嘴裡淒淒慘慘地說些有的沒的,餘光裡卻瞟著鄭太後。小皇帝在她手裡,假若鄭太後讓房梁上那人放冷箭,那麼這支箭先穿透的,一定是小皇帝的胸口。這是沈婉與鄭太後心照不宣的賭注,賭鄭太後會不會為了斬草除根搭上自己兒子的命。鄭太後看出了沈婉的意圖,驟然站起身,緊緊盯住死抓著蕭祈安不放手的沈婉。“母後當真忍心殺一個無辜的人嗎?”蕭祈安扭頭看著鄭太後,眼裡隱隱有淚。他本就是心地柔軟的人,再加上沈婉的哭訴真摯而哀傷,令他同情。所以,沈婉越是認命,他就越是覺得沈婉可憐,也就越是堅定要救她的決心。鄭太後見自己的軟肋被沈婉捏住,縱是有萬般不甘,也隻得答允讓蕭祈安把沈婉帶走。沈婉恭恭敬敬地叩謝了太後的不殺之恩,垂頭時忍不住得意一笑。“跪這麼久,腿一定已經酸了。”蕭祈安將手伸到沈婉麵前,“來,我扶著你走。”沈婉愣了一愣,口中連道:“不敢不敢。”“走吧。”蕭祈安俯身挽住沈婉的手臂,用力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又對鄭太後道:“兒告退。”說完,兩人緩慢地倒退著出了春華宮正殿。直到走出春華宮的大門,沈婉才鬆了口氣。“王兄和你可真是令人羨慕啊。”蕭祈安忽然開口,對沈婉道。“得一人共白首,生死不離。”這沒頭沒腦的話,莫不是將她剛才那一番哭訴當了真?沈婉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好笑了一下。她笑容未落,隻聽身後有人接道:“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有這麼好的福氣。”不等循聲回頭,腰已被人攬住。蕭祈年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側,對蕭祈安道:“多謝。”“王兄能來找我,說明還當我是親兄弟。”蕭祈安又看了一眼沈婉,“她傷得不輕,要不要先讓禦醫來看看?”蕭祈年偏頭看沈婉,目光落在沈婉臉頰已乾涸的血跡上,臉色陡然一變,劍眉緊鎖,眼神淩厲。沈婉怕他一股怒火上來,做出什麼逾矩的事,忙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折騰了半日,我也累了,咱們還是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