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站在春華宮的正殿門口,直視著裡麵正襟危坐的鄭太後。這是她自烏桓回殷國之後,第一次與鄭太後正麵交鋒。在沈家出事之前,沈婉對這位老皇帝的寵妃其實並無太多印象,隻是在先皇後的宮中遇上過幾次。唯一的交集是在一個雨天,沈婉跟著娘親入宮見先皇後和姑姑沈妃,三個大人在屋中閒談,尚在幼年的沈婉覺得無趣,便偷偷溜出去,到禦花園裡閒逛,不料竟驟降大雨。沈婉被雨阻隔在亭子裡,和她一起躲雨的,還有來園子裡賞花的鄭妃。那天似乎兩人誰都沒有和誰說話,隻是一起站在亭子裡,看著外麵的瓢潑大雨,各懷心思。記憶裡的鄭妃與眼前的人並無太大差彆,歲月總是對美人很優待,舍不得讓衰老毀掉人間尤物,毀掉傾國傾城的風采。沈婉迅速低下頭,抬腳進殿,碎步前行,在離著鄭妃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她依著官奴的規矩,屈膝跪地,雙手交疊,給鄭太後行了大禮,口中道:“太後娘娘萬福金安。”話音落下,頭輕輕碰在手背上,沈婉保持著深深叩首的姿勢,等著鄭太後的反應。然而,過了好一會兒,坐在上麵的鄭太後都沒有出聲。這裡是規矩森嚴的春華宮,鄭太後無疑是至高無上的主人。沒有她的允許,身為官奴的沈婉是不能自作主張站起來的。下馬威嗎?沈婉盯著眼前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石板想。春華宮的地麵,是墨綠色的石板,遠遠地看好似一池春水。當年老皇帝為了顯示自己對鄭妃的盛寵,特地下詔令人取石打磨,再不遠萬裡運到京城。這是先皇後都沒有待遇,自然朝野爭議紛紛。沈婉彼時雖年紀還小,卻也隱約記得,她的父親是反對得最厲害的一個。細細的追溯起來,沈家與鄭太後乃至整個鄭氏結怨,又何止這一件事呢?從她在諜隱樓接觸的情報就能知道,自鄭妃得寵後,老皇帝漸漸疏於朝政,沈國公一直堅持上書勸諫老皇帝,莫要因色誤國。而且,沈國公還聯手其他王公大臣,一同壓製定襄侯的勢力。這些落在老皇帝眼裡,自然是沈國公結黨營私的鐵證,謀權篡位的征兆。落在鄭氏一族的眼中,沈國公一日不死,他們就一日寢食難安。“你就是沈婉?”鄭太後終於開口,慢慢地道,“起來吧。”沈婉聞言起身,又聽鄭太後道:“沒想到你這麼命大。”這話是指她能從天牢死裡逃生嗎?沈婉有些拿不準。按照李總管的說法,太後手裡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能證明她就是沈國公的女兒。故而沈婉以為,太後會立刻讓人將她拿下,驗明正身。可是鄭太後沒有這樣做,不疾不徐的語氣裡透露著從容。貓在捉住老鼠後,總是喜歡欣賞老鼠四處逃竄,享受將一個生命玩弄於股掌之中的快感。沈婉心中冷笑一聲,表麵上恭敬地道:“晉王殿下仁慈,救奴脫離苦海,讓奴得以侍奉左右。”“我記得,你很自豪自己的身份。怎麼長大之後,反而不如從前了?”鄭太後慢條斯理地道。沈婉愣了一愣,忽然記起,那日在雨亭躲雨時,她與鄭妃並不是什麼都沒有說。她曾告訴鄭妃,她是沈國公的女兒,她的父親是殷國的英雄。“奴是山野草民,從前並無福分,能一睹太後娘娘玉容。”“山野草民?”鄭妃頗為玩味地重複了一句,“現在這麼說,其實也沒有錯。畢竟,沈家最顯赫的一支已經都死了,其餘的隻好認命。”沈婉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攥成拳,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我想,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奴不知。”“不知?是真的不知呢,還是在裝糊塗呢?”鄭太後輕笑了一聲,起身走到沈婉麵前,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的眼睛,“嘖,這雙眼睛長得真像她。你知不知道,她的眼睛最是好看,尤其是帶著絕望的時候。白綾套在她脖子上那一瞬間,那淒美的眼神,真是讓人回味。”沈婉直視著鄭太後,饒是受過多年訓練,已經學會了如何隱藏自己的情緒,她也還是在聽到“白綾”兩個字的時候,目光陡然變得淩厲。鄭太後滿意地點點頭,“你也算是不錯了,逃出去之後,還有膽量回來報仇。”“太後所言,奴不明白。”沈婉垂下目光,柔聲回答。“沈婉,你是聰明人。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不如與我坦誠相見。”“奴萬事不敢欺瞞太後半分。”“這就沒意思了。”鄭太後臉上的笑容一下子落下來,“現在認了,我可以看在沈家就剩下你一個人的份上,饒你一命,沈家那些孤魂野鬼逢年過節也能得些香火。”鄭太後沒有說不承認會怎麼樣。沈婉看得很明白,認和不認的區彆隻在於,太後可以擺脫屈打成招的罪名,避免蕭祈年追責。至於沈婉,承認與否,她的下場都是一樣的。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將心比心,若她有朝一日,決定對鄭氏一族報複,也同樣會想辦法趕儘殺絕。“不知太後想讓奴承認什麼?”“跟你父親一樣,不見棺材不掉淚。”鄭太後冷笑兩聲,向候在一旁的太監使了個眼色。小太監一溜小跑出了正殿的門,鄭太後也回到主位上坐下,冷眼盯著低眉順眼的沈婉。片刻之後,小太監回來,後麵跟著一個獄卒打扮的人。那人須發灰白,有五十年紀,弓腰駝背,因為常年接觸墨汁而指尖發黑。他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給鄭太後磕頭,起身時迅速瞥了沈婉一眼,那表情仿佛是見了鬼魅。“沈婉,把你的麵具摘下來。”鄭太後冷聲道,“讓他看看你額角的刺字。”沈婉驚得後退一步,手下意識捂住麵具,“永世為奴,每一個官奴都是這四個字。”“摘下來。”鄭太後聲音愈厲,“隻有你一個人的刺字,與旁人都不一樣。”“不一樣?”沈婉驚訝地瞪了眼睛看著鄭太後。鄭太後看向獄卒,沈婉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獄卒戰戰兢兢地回稟道:“那姑娘被刺配時,還是個小孩兒,跟小的家裡的女兒一般大。所以小的心裡生了不忍,便將字的間距從三分縮短成了一分,想著她長大以後容易遮掩,不至於對容貌有太大影響。”說著,獄卒忍不住用餘光去看沈婉。“聽見了?”鄭太後似是已胸有成竹,“摘了麵具,讓他看看。”原來是這樣,沈婉心裡苦笑一聲,這獄卒定然想不到,一時的惻隱之心,反而險些要了她的命。“回太後,這麵具摘不下來。”沈婉故意說得磕磕巴巴,像是在有意遮掩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奴的麵具已與臉上的皮膚長在一起,取不下了。”“嗬,沈婉,你當我是三歲的孩子嗎?”“奴不敢。”沈婉惶恐地跪在地上,垂頭道:“是真的取不下。”“既然能戴上,自然就能取下。”鄭太後向旁側兩個太監點頭,“你們去幫幫她。”話音才落,兩個太監走上前,一左一右按住沈婉,伸手去摘她的麵具。疼痛令沈婉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旋即理智生生將本能壓了下去。她若在這裡動手傷人,不僅是默認了自己的身份,更是會給鄭太後將她就地正法的借口。撕裂感從額角蔓延開,血順著臉頰流到下頜,滴在墨綠色的石板上。沈婉癱坐在冰冷的地麵,甚至連抬手去擦的力氣都沒有。獄卒連忙過去,蹲在沈婉麵前,輕輕撩起她滑落的發絲。“這?”獄卒吃了一驚,正待要開口詢問時,沈婉倏然抬頭,與他四目相對。“怎麼樣?”鄭太後有些不耐煩地問道。獄卒猶豫了一下,轉身拱手道:“血肉模糊,刺字儘數被撕掉了。”“被撕掉了?”鄭太後疑惑地看向小太監手裡的麵具,示意他將麵具呈上來。那金麵具的內側光滑如鏡麵,卻黏著一長塊焦黑,似乎還散發著燒焦的味道和血腥氣。鄭太後皺眉,嫌棄地揮了揮手,讓小太監拿遠點。“看來是有人走漏了風聲。”沈婉強打精神回道:“這麵具是趁著皮肉燒焦時戴上去的,冷卻之後便與皮肉合在了一起。”“為了隱藏身份,真可謂煞費苦心。”鄭太後讚賞地拍了兩下手,“隻是,你現在人在春華宮,即便我無法證明你是沈家謀反案的餘孽,也仍舊可以取你性命。”“奴聽憑太後處置。”沈婉輕輕抹掉臉側的血跡,抬眼平靜地看著鄭太後,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就在頃刻之間。鄭太後略一沉吟,了然一笑,“這兒是皇宮內院,外臣不得擅入。晉王再怎麼寵你,也不會為了一個官奴壞了皇室的規矩。除非,這官奴是他始終放不下的故人。”沈婉並未回答,她很清楚蕭祈年會是什麼反應,也知道這正是鄭太後還沒有殺她的原因。事實上,若沒有隨影和越九娘拚死阻攔,蕭祈年此時已經仗劍闖春華宮了。他一聽說沈婉被太後派人帶走,立刻變了臉色,二話不說,當即要去春華宮要人。隨影和越九娘受了沈婉的囑咐,絲毫不敢放鬆,旋即聯手將蕭祈年攔在了王府正堂裡。瓷器擺件碎了一地,桌椅板凳也壞的壞,翻的翻。“公子,你聽我們一句勸。沈姑娘說了,隻有晉王還在,太後才會投鼠忌器。”隨影知道蕭祈年正在氣頭上,也不敢靠得太近,隻遠遠地站在門口勸,“我們倆也著急,可總要想個妥帖的辦法啊。要不然沈姑娘沒救出來,再把您也搭進去,那就真沒指望了。”“隨影說得對,硬闖有我們倆就行了,等著你回來,就是為了讓你想辦法。”蕭祈年橫眉冷目,盯著他們倆看了半晌,轉身撈起一把椅子坐下,兩手往胸口一盤,閉目凝神。“這算怎麼回事?”越九娘木然轉頭看向隨影。隨影連連搖頭,示意越九娘不要說話。片刻之後,蕭祈年睜開眼,起身對隨影道:“備車馬,我要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