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子早已得知了蕭祈年要來軍營中的消息,命人大開營門,列隊歡迎。烏桓將士一個個挺胸抬頭,目不斜視,筆直地站在路的兩旁,盔甲上一層熠熠寒光,手中緊握的長槍似要刺破蒼芎。營門上的戰旗獵獵作響,旗下站著身著金色戰甲的八王子。蕭祈年與沈婉對視了一眼,這陣勢說得好聽點,叫以整肅軍容迎接貴客,說得不好聽,就是明擺著給他們兩個下馬威。沈婉小聲道:“看來,咱們倆要被留在這裡了。”“有吃有喝,又有佳人相伴,留在這裡也不錯。”蕭祈年回了沈婉一個明媚的笑容,握住她的手,兩人一起朝著迎過來的八王子走去。八王子按劍而立,瞥了一眼頭戴鬥笠的沈婉,譏諷道:“出門打仗不帶兵卻帶著女人,晉王還真是會享受啊。”蕭祈年笑道:“王子下帖請我來喝酒,我若如上戰場一般嚴陣以待,豈不是太小氣了?”八王子聞言,尷尬地看了一眼兩側軍士,側步讓開前路,道了一聲“請”。主帳之中已經生起了火爐,桌子圍在火爐三麵,地上擺好了蒲團。八王子在主位上盤膝而坐,將蕭祈年安頓在左手上座。沈婉跪坐在蕭祈年身後,一麵留心聽著八王子與蕭祈年的對話,一麵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座上還有幾位軍中將領陪著,但隻是默默聽著八王子說話,並不像來給兩方和談條件提意見的。兩側並無其他遮擋,也沒有能埋伏人的地方。再看看八王子,離著她和蕭祈年不遠,看似不提防他們突下殺手,實則所有防備都穿在了身上。這件金色的戰甲,落在不明所以的人眼裡,隻是一件足以體現尊貴身份的盔甲,可沈婉知道這東西的來曆。這一件,與當年老皇帝賜給她父親的那件,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因為取料特殊,尋常刀槍難以穿透。彆說是普通的匕首和刀劍了,就是遭遇強弓近距離射擊,也未必能一擊斃命。酒過三巡,八王子道:“晉王的提議未免太吝嗇了,我沒有漫天要價,你卻是就地還錢。”蕭祈年笑著回答:“八王子,就算是我有心按照您的要求,將烏桓兵馬這一來一回的糧草補上,也沒有這個能力。與其胡亂答應,惹怒您,倒不如據實以告,尚有商量的餘地。”“破財免災,您現在要保的可是一整個肅慎城的軍民,這麼多人命隻有付這點代價,著實算得上十分劃算的買賣了。”“王子若真覺得能兵不血刃拿下肅慎城,今天也就不會請我喝酒了。”蕭祈年端起酒杯一飲而儘,“兩軍對峙多日,您遲遲沒有派兵出戰,應該是在等定襄侯的文書吧?”八王子端起酒杯的手頓了一下,而後又將酒杯放下,“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我也不隱瞞。拿你的命去跟定襄侯換肅慎城,要比以你為人質同章懷英談容易得多。”“隻可惜,空等了這麼多天,定襄侯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眼見著要到冬天最冷的時候,如此天寒地凍的,實在不是個打仗的好時節。”蕭祈年拿起酒壺斟酒,想了想繼續道:“兩手空空的回去,的確對八王子很不利,我今日來此,也是為了讓王子您風光地回到烏桓。”“哦?”八王子慢慢端起酒杯,“願聞其詳。”“殷國與烏桓征戰數年,各有勝敗,可總得來說,是損失大於所得。烏桓邊城的情況如何,不必我說,王子心裡自然清楚,我隻說肅慎城。兩國太平時,官家雖然沒有互通,但民間有很多來往於兩國的商人。也正因為買賣興隆,肅慎城才有了過去的繁華。”“肅慎城中的百姓安居樂業這是不必說的,官府也因此受益良多。一則商人繳稅,國庫多了進項。二來帶起了肅慎城周圍土地貧瘠,不適合務農的地方,那裡的人要麼由農轉商,要麼受雇於商人,總之是有了條活路。”“然而兩國征戰以來,邊境上不太平,萬一趕上一次兩軍交戰,貨物且不說,連命都可能沒有了。所以通商日益減少,隨之而來的就是國庫稅收減少,許多人斷了活路。”八王子聽得入神,不覺點頭道:“我們也差不多,這兩次帶兵來此,也聽了不少抱怨。”“所以,王子此番若是能爭取到一紙化乾戈為玉帛的承諾,那麼必定深得民心,為民謀利的賢名也會在朝野間廣為流傳。這對於王子日後的路,可要比區區幾擔糧,幾匹娟更重要。”蕭祈年麵帶微笑看著八王子,“畢竟,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沈婉在蕭祈年身後聽著,知他戳中了八王子的軟肋。隨著烏桓在位國君的年齡漸長,爭位的事愈加緊迫。八王子與王世子早已經從暗箭轉為明槍,再沒有緩和的餘地,無論誰成了國君,另一個都活不了。王世子占著世子身份,是生來就有的“天時”。八王子深得國君喜歡,是近水樓台的“地利”。如今兩人勝負,都在誰能得到“人和”了。八王子這般在意兵不血刃拿下肅慎城,除了珍惜手下將士性命之外,也是因為考慮到兵士死傷,自己免不了要擔好戰的名聲。這會給王世子一方極好的借口,說他絕非仁君之選。沉默半晌,八王子道:“晉王的話雖然有道理,但並非所有人都能理解。於我而言,的確是一筆好買賣,可旁人的目光還是會落在我兩手空空上,一張紙可是沒有長長的車馬隊好看啊。”沈婉在心裡默默思量,給糧草這種事,給多了不僅是養虎為患,還會被定襄侯抓住把柄,說蕭祈年是納貢妥協,折辱殷國國威。可給少了,又無法讓八王子滿意,這和談也就沒法達成。“殿下,我倒是有個辦法。”沈婉直身恭敬地對蕭祈年道,“可否容我說來聽一聽?”蕭祈年猶豫了一下,問八王子:“王子想聽聽嗎?”“好啊,我還從沒見過有女人能對這種國家大事說出什麼見解呢。”八王子饒有興趣地看著沈婉,“不管是好還是不好,都挺不簡單的。”沈婉無聲一笑,隔著白紗與八王子對視,平靜地道:“不如多加一盒上好的龍涎香,既可讓八王子每夜安然入睡,又足以顯出我們誠心送禮的心意。”“龍涎香?”蕭祈年疑惑地重複了一句,同時看向八王子。此時,八王子臉色已經變得十分難看,放在桌上的手攥成了拳,雙目死死盯著沈婉,似有殺機。帳中餘下眾人見主帥聽聞沈婉的話後臉色大變,立刻知道這話彆有含義,全部起身按劍而立,隻等著主帥一聲令下,就把沈婉和蕭祈年剁成肉泥。蕭祈年不明所以地回頭看沈婉,隻聽沈婉又道:“王子的被褥上隱約有香味,所以猜出您的喜好並不是難事。”知道八王子有這喜好的人並不多,故而這話的意思,是告訴八王子,她已經到過他床邊,而且整個軍營,包括八王子的侍衛和他本人都沒有任何察覺。能做到這種地步,那帶走八王子的腦袋也是易如反掌。八王子緩了緩神,衝著其餘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些人複又盤膝坐下,仍舊盯著沈婉不放。八王子勉強笑道:“姑娘還真是好身手。”“王子過獎,我也隻是奉命行事。”沈婉將話頭扯回蕭祈年的身上,“希望王子不要見怪。”八王子乾笑了兩聲,向蕭祈年道:“那就多謝晉王仁厚了。”“王子雄才大略,高瞻遠矚,是很好的盟友。”蕭祈年順著他的話往下說,“邊境相安無事,於兩國都有利,能不起爭端當然還是不起為好。”八王子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答應了蕭祈年的提議。一來沈婉的話不由他不擔心自己的腦袋,二來也知道,蕭祈年之所以手下留情,正是為了今時今日的和談,足顯誠意。雙方約定半月之後在肅慎城簽訂盟約,八王子將蕭祈年和沈婉送上了回去的馬車。臨行前,沈婉又轉回身,從袖中取出一卷冊子偷偷交給八王子,並對他低語了幾句。八王子先是麵露驚訝,而後對她拱手致謝。馬車離開軍營往肅慎城走,沈婉摘下鬥笠,餘光裡瞥見蕭祈年一直看著自己,於是笑道:“我若真有本事潛入中軍大帳,他的腦袋絕不會現在還好好長在肩膀上。”“是諜隱樓的情報?”“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諜隱樓早已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把他調查得一清二楚了。”沈婉一麵整理鬥笠上的白紗,一麵繼續道:“八王子或許隻是想著國君之位,可王世子不同。他惦記著八王子的命,總想著找機會殺了八王子。”“他們手足相殘至如此,想要實施亂國計劃,連挑撥都省了。”沈婉笑道:“吳鉤在殷國經營多年,身後留下不少可用之人。一旦恢複了貿易往來,他就可以召這些人回到烏桓,幫他對抗諜隱樓。”是以,於公於私,八王子都必須竭力促成這紙和平盟約。蕭祈年放心地笑道:“看來,不必等到過年,咱們就能回京了。”沈婉含笑點頭,有些事也已經到了該了結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