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祈年要統帥三軍,沈婉不好與他一路,於是便獨自一人先來了肅慎城,住在從前的酒館裡。北境早寒,八月就已是秋風蕭瑟,萬物凋零。沈婉站在院子裡,裹緊身上的披風,看著陰沉的天色,想著若是夜裡下雪,就溫一壺肅慎城才有的烈酒,到城頭去坐一會兒。早年父親還在時,每年初雪的夜裡,他都會在庭院裡擺上火爐,獨自一人守在旁邊喝酒,自己喝一杯,往地上灑一杯。聽娘親說,父親是在祭奠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將士。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沈婉沒有回頭。酒館在越九娘和她離開之後就一直關張歇業,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的,隻會是兩種人。一種,是潛藏在肅慎城中的烏桓細作,接到了她的啟用暗號前來複命。另外一種,是諜隱樓派來與她聯係的人,為了給她新的任務。“師妹,彆來無恙。”來人並未走近,站在牆邊燈影裡冷眼看著她。“秦師兄?”沈婉臉上的驚訝並不是裝出來的,因為她實在想不出,自己最近又做了什麼引起他們懷疑的事。亦或者,隻是因為師父很重視殺死八王子的事,所以才派了得力的人來傳達?秦無疾微微一笑道:“看師妹的表情,好像很不希望在這裡見到我。”“哪裡的話,師兄是師父的左膀右臂,能於百忙之中抽身來看望同門,我高興還來不及。”沈婉笑盈盈地迎了過去,“若早知道來的人是師兄,我一定會準備好酒好菜招待。”“好酒好菜就不必了,你不把我的身份泄露出去,我就很知足了。”沈婉隨蕭祈年回京之前,曾故意將秦無疾的身份泄露給隨影,導致秦無疾被獲麟亭的人多方追捕,隻好先回烏桓暫避風頭。雖然此事做得十分隱秘,但沈婉知道,以秦無疾的手段,早晚會查出是自己在背後搗鬼。“師兄說笑了,你我是同門師兄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我還是懂的。”秦無疾故作驚訝道:“原來師妹知道這個道理?我還以為你見了昔日的青梅竹馬,舊情重燃,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蕭祈年那日見到師兄時,就已經起了疑心。他徹查了我的來曆,也查了九娘的來曆,當然不會忽略師兄你。隻不過,師兄與他見麵在我意料之外,倉促間來不及準備,所以才會讓隨影有跡可循。”沈婉鎮定地直視秦無疾,“無論我是否插手,隨影都會查出師兄來曆。倒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蕭祈年認為我的的確確是與他站在一起的。”“區區一個侍衛,連晉王都未必有這麼大的本事,若沒有你的幫忙,他憑什麼?”“獲麟亭。”沈婉輕輕吐出這三個字。“這是殷國朝廷裡最無跡可尋的衙門,你怎麼知道那侍衛是獲麟亭的人?”沈婉笑道:“君臣之間,推心置腹也很正常。畢竟,我已經向他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幫他從一個閒散王爺,變成人人稱讚的賢王。”“比起相信你,蕭祈年似乎更可能相信隨影。然而隨影現在好好的活著,你也好好的活著。”秦無疾走到沈婉麵前,俯身逼視她,“師妹,如果我沒有記錯,你留在蕭祈年身邊的第一個理由就是,你是獲麟亭的人,是奉命幫他。”“現在不是了。”沈婉淡然一笑,“蕭祈年知道,我並非是獲麟亭的人,起初那樣說不過是一個借口。”“這話聽起來,更像是垂死掙紮的狡辯。”“不是隨影告訴他的,而是我親口說的。”“他竟還能如從前一樣信任你?”“因為我是沈國公的女兒,是當年差點死在他手裡的人。”沈婉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我幫他奪回皇位,他為我沈家沉冤昭雪。”有意停頓了一下之後,沈婉的嘴角慢慢揚起,“秦師兄,這個理由要比一個細作完成任務更有說服力吧?”秦無疾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直起身後退回沈婉一臂之外的位置。沈婉清楚,這番說詞秦無疾找不到破綻,也清楚,秦無疾的表情是說,他並不相信。“真話永遠要比謊話更有說服力,難得師妹能坦誠相告。”秦無疾將手負在身後,眼睛緊盯住沈婉毫不放鬆。“真假參雜還是師父教的。”沈婉說話時,也將秦無疾打量了一番。見他身姿僵硬,額角青筋時隱時現,沈婉立刻意識到,他是在防備自己殺人滅口。秦無疾非但不知道此處隻有她一個人,反而認為她在暗中埋伏了高手等著,想讓他命喪黃泉。既然他已經誤會了,那再讓他多誤會點也沒什麼。沈婉暗自點頭,故意道:“師兄深夜來這裡,應該不單單是為了與我敘舊吧?八王子再次帶兵攻打肅慎城,這絕好的機會,想必師父和王世子都不願意錯過,希望八王子永遠留在這裡。”“師父令我將師妹的意思,一字不差地回複給他老人家。”這話暗含著威脅的意思,沈婉聞言,微微一笑。秦無疾是想告訴她,師父知道他來找自己,一旦他出事,那麼自己也脫不了乾係。諜隱樓最容不得叛徒,自己動手之前要三思。“有勞師兄回稟師父,他老人家以後再不會見到八王子了。”“就這一句話?”“難道師兄願意添油加醋多說一些?”沈婉意味深長地問道。秦無疾似若無意地環視院子,最後目光落在沈婉身上,“據我所知,九娘被你留在了京城。”“人在江湖上,向來都是多個朋友多條路。尤其咱們這種人,時常身在龍潭虎穴,不管是花錢還是論交情,手邊總要有幾個可堪重用的人。師兄若是在肅慎城時間長,改日我介紹這些朋友給你認識。”“此來隻是為了見師妹一麵,既然見著了,沒有多留的道理。”沈婉認真點頭道:“也好,不日蕭祈年就會帶著隨影來肅慎城。晉王這些年於朝廷的事不大上心,對諜隱樓更是知之甚少,可隨影這獲麟亭出身的人卻不同。諜隱樓和獲麟亭明裡暗裡鬥了多年,結的恩怨不少。說不準,他現在還在為上次讓師兄逃了的事情耿耿於懷呢。雙拳難敵四手,師兄還是小心為妙。”“師妹放心,就算我技不如人落在了那個侍衛手裡,也不會牽扯了師妹。”“師兄這是哪兒的話,咱們師兄妹親手足一樣,真有這麼一天,我又怎麼好袖手旁觀呢?”說著,沈婉又幽幽歎了口氣,“隻是,身負亂國大任,能做的也實在有限。”分明就是在說,萬一秦無疾讓隨影給抓了,沈婉能做的也隻是幫他去死而已。秦無疾如何聽不出來?“真有那一日,不勞師妹幫忙。”秦無疾當下冷笑一聲,抱拳道:“告辭。”“不送。”沈婉看著秦無疾帶著一肚子悶氣離開,又想到方才他那一張鐵青的臉,忍不住蹲在地上大笑起來。待她笑過之後,燈影裡傳來一個不滿的聲音,“你就不怕他先對你動手?”沈婉忙起身回頭,蕭祈年已經走到近前。“你們居然按時趕到了?”沈婉驚訝道,“是鄭安之那榆木腦袋開竅了?還是你又跟他起了爭執?”鄭安之出京之前找了一位得道高人算吉凶,高人說一天行軍超過五十裡不吉利。鄭安之把這話奉若聖旨,硬是拉著蕭祈年率領三軍一天四十裡,多半寸都不肯走。所以,原本定好的行程儘數亂了套。蕭祈年以兵貴神速為由催促,幾番據理力爭之下,才終於把行軍速度提到了一天五十裡。“他們還要再走幾天。”蕭祈年提起這事兒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怕來不及,就先來了。”來不及?沈婉疑惑。她已在肅慎城打聽過消息了,不曾聽說烏桓的兵馬有什麼異動,這“來不及”三個字從何說起?難道是秦無疾傳了什麼假消息,誘蕭祈年來此意圖對他不利?心中念頭一起,她忙問道:“你接到了什麼消息?”“什麼都沒有。”蕭祈年知道她誤會了,連忙解釋道:“與肅慎城的戰事沒有關係,是私事。”“你因為一件私事,把兵馬交給鄭安之統領?”沈婉詫異地看著蕭祈年,“什麼事這麼重要,讓你非得孤身一人,連夜趕到肅慎城不可?”蕭祈年笑道:“若不是我趕來,就錯過剛才那一場好戲了。”“你一直在附近?”“沒有真憑實據,僅靠著你虛張聲勢,他怎麼會確信你埋伏了人在周圍?”“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他生性多疑,我還以為今次失算是被我給蒙住了,原來卻是徒勞。”沈婉故作失望地長歎了一口氣,掩蓋住自己心中的後怕。幸而剛才那番話並沒有說彆的,否則給蕭祈年聽了去,難免會起疑心。“也不完全是徒勞,至少你讓他相信,在他動手之前,這暗地裡的高手能取他性命。”蕭祈年雙手按住沈婉的肩膀,認真地道:“這樣以身犯險的事,沒有第二回。”“好。”沈婉見他擔心得眉頭都皺起來了,忍不住伸手在他眉心上撫了一下,“瞧你這一臉的疲憊,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吧?到底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晚幾日就不行嗎?”“中秋是團圓節,還好趕上了。”蕭祈年看了一眼仍舊陰雲密布,不見月光的夜空,“本想著一起賞月,看現在這樣子,大概隻能一起賞雪了。”沈婉怔了一下,這才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本是一句要跟著一起來肅慎的借口,哪知道蕭祈年竟然當真了。她感念蕭祈年這一番心意,又心疼他奔波,於是柔聲道:“早知道要勞你特地跑一趟,我就換個借口了。烏桓國並無此風俗,我在那邊多年,天長日久的也習慣了不過節。”“可你現在回來了。”蕭祈年緊握住沈婉的手。沈婉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道:“是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