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下旨,令晉王蕭祈年主審豫州的案子,刑部與大理寺協助。這是沈婉意料之中的事,儘管她並不清楚蕭祈年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或者說,她並不打算問個明白。於沈婉而言,既然已經得到了滿意的結果,那過程如何也就不重要了。至少,沒有她手裡的這張訴狀重要。她問過楊書生的娘子和姐姐,這訴狀是出自何人之手。本以為是與楊家熟識的人,可楊夫人說是她們從知州府回去時,在官道旁的一個茶攤上碰見的。從穿著打扮上看,也是個書生,三十上下年紀,談吐舉止頗為不凡。當時楊夫人正在與楊書生的姐姐商量接下來的打算,那人在一旁喝茶,也順便聽了幾句。那人說他叫薑護,曾經做過刀筆吏,熟悉訴狀,念在與楊書生都是讀書人,聽他蒙冤物傷其類,這才主動幫楊家寫訴狀。但他傷了手,無法親自執筆,故而由他口述,楊夫人代寫。“刀筆吏?”沈婉將破爛不堪的訴狀舉在眼前,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通篇沒一個字是在指責豫州自上而下官官相護,卻處處透出豫州知州為了政績草菅人命的意思。最後又將刑部和大理寺也牽扯進來,說他們畏於權勢,猶疑不決。此意乃是指鄭家為一己私利,置公義於不顧,又與當下刑部和大理寺的反應相吻合。這絕非是普通小吏能寫出的訴狀,因為一個普通的地方小吏不可能如此清楚朝中局勢。而且不隻是她這樣認為,宮裡那位太後也這樣想,並且將寫訴狀的事歸在了蕭祈年的身上。如若不然,也不會派人去豫州將已經出閣的姑娘接回家。鄭太後此舉是認栽讓了一步,也是在告訴蕭祈年,她已看出此事背後是蕭祈年在推波助瀾。念及此,沈婉不由得後怕。假如太後當時以這訴狀作為證據,斷蕭祈年一個禍亂民心的罪名,再來個先斬後奏永除後患,那蕭祈年當日入宮麵聖無疑就是羊入虎口。難道這才是薑護幫楊家的真正目的?沈婉放下訴狀,陷入沉思。最初她猜想,薑護或許是楊書生在朝廷裡的朋友,隻是礙著鄭家勢力不好明著出麵幫忙,這才假托是路見不平。可現在,沈婉越來越覺得,這人的目的與自己一樣,是想讓蕭祈年借此得勢,能夠與鄭家抗衡。莫非是諜隱樓對她生出了懷疑,所以另派了人來進行亂國計劃?“回神啦,回神啦。”不知何時進來的越九娘,舉手在沈婉眼前來回晃動,“多虧進來的人是我,這要是來找你尋仇的,多危險?”沈婉抓住越九娘的手按下去,笑道:“我若在晉王府一眾侍衛的眼皮子底下遭了仇殺,隨影還不得被你碎屍萬段?”越九娘笑道:“正好,那我就不用還他銀子了。”“好沒良心。”沈婉拉著越九娘坐下,“楊書生和童秀娘已經到京城了?”“這早晚應該已經到刑部大牢安頓了,隨影也接了楊家那兩位去大牢。”說著,越九娘又從袖中拿出一個長條錦盒放在桌上,“這是你讓商隊從肅慎那邊帶的東西,快馬送來的。”沈婉打開錦盒,紫紅色的緞子襯裡上,托著一對青綠透亮的翡翠鐲。東西完好無損,她將錦盒收在一旁,又問道:“楊家那兩位隻是告禦狀伸冤,為何也進了大牢?”“探監啊,聽說晉王念在他們夫妻姐弟許久不見的份上,法外容情,準許她們進牢裡去見楊書生。”越九娘停住話頭,想了想又道:“對了,楊書生說他同窗裡沒有哪一位做過刀筆吏。婉兒?你聽見我剛才的話了嘛?又在出神想什麼啊?”“你剛才說,是蕭祈年的主意?”“探監?對啊,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誇他呢。”“你怎麼知道的?”“很簡單啊,酒館對門兒那家的說書先生,恨不得把所有誇人的詞兒都用在蕭祈年身上。”“不,我是說,探監這事是蕭祈年的主意,隨影?”“西市牌坊下麵有個告示板,專門貼官府公文的。”“貼出來的?”沈婉驚呼一聲,“哪個衙門?”“還能有哪個衙門?當然是主管重審的大理寺啊。一天兩次派人把這案子的進展貼在告示板上,你是不知道,那些說書的每天準時準點去告示板前麵看呢,生怕彆人搶了先。才我來之前,還見兩個先生為了搶占前排位置,大打出手呢。”越九娘說得高興,捂著嘴笑了一會兒,扭頭發現沈婉緊抿著雙唇沒有反應,這才驚覺此事有問題。可有什麼問題,她又看不出,隻得收了笑意,安安靜靜候在一旁。沈婉見她收聲,忙笑道:“起初本是為了伸張正義,不想如今變成了爭名奪利。”“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越九娘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道:“你覺得哪裡不對勁?”“按說豫州這件案子在京城民間鬨這麼大,朝廷的衙門為了彰顯自己鐵麵無私,將審問進程詳細地公布出來,杜絕謠傳穩定民心,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蕭祈年應該不知道大理寺貼了告示。”沈婉揉著太陽穴,“就算探監真的是他的意思,他也絕不會這麼明明白白往自己身上攬。”這案子裡牽扯著豫州知州玩忽職守甚至草菅人命,公開貼告示無疑是當著全京城百姓的麵,往定襄侯的臉上接二連三摑耳光。這口氣就算鄭太後能忍下,定襄侯也絕對忍不了。大理寺的做法與那個薑護的所做作為一樣,是為了給蕭祈年贏得民心,更是為了加深鄭太後一族對蕭祈年的恨意和提防。再這麼下去,雙方很快就會變成水火不容,針鋒相對的狀態。“九娘,你拒絕告訴師父我的行蹤之後,師父是如何回你的?”如果諜隱樓真的對她起了疑心,另派彆人來完成亂國計劃,那麼越九娘的拒絕,無疑是讓師父下定決心的原因。畢竟,越九娘除了最聽師父的話之外,還一向與沈婉私交最好,她能為了沈婉違背師父的話,也有可能因為沈婉而背叛諜隱樓。越九娘鼓起腮幫,小聲回答:“師父就說他知道了。”“沒了?”越九娘搖頭,“我覺得師父是生我氣了,所以才不想理我。可是,明明是師父錯在前啊,誰讓他提的要求這麼過分?”沈婉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整個諜隱樓裡,大概也隻有越九娘,這個師父親手撫養,視如己出的姑娘,才敢這麼說師父吧?“師父大概是在生我的氣,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安排。不過急功近利,隻會適得其反,那個人還是差了點火候。”越九娘不解沈婉的意思,麵帶疑惑地等著下文。然而,沈婉的話竟然就到此為止了。她將話題扯到了越九娘的酒館上,催著她趕緊開張,也好早一天讓隨影知道,那些銀子還是有可能回到自己荷包裡的。越九娘雖然一肚子疑惑,可沈婉不說她也不想為難沈婉,便順著沈婉的話說起對酒館的打算。蕭祈年回府時,越九娘已經離開。夜色將院中的一切都變成了昏暗的剪影,沈婉輕輕倚在門框上,目光落在院門口。屋中柔和的光在她的輪廓上流動,勾勒出一種名為等待的溫柔。蕭祈年加快腳步穿過院子,停在台階下與她對視。“臨近結案,卷宗繁雜,回來遲了。”他知道沈婉在這裡等他不是為此,卻還是說出了這樣的解釋。說完,又趕緊把這一瞬間的私心藏起來,“若這個時候我有個三長兩短,那定襄侯肯定難逃嫌疑,所以他不僅不會派人殺我,還得燒香拜佛祈禱我無病無災。”沈婉站直了輕笑道:“下次再不打招呼就晚歸,我可不給你留燈了。”說著,沈婉走下台階來到蕭祈年的麵前,“皇帝讓你主審,是為了讓你給刑部和大理寺撐腰,大理寺卿怎麼連整理卷宗的事也推給你?”“你這是心疼我?”“你覺得不像?”蕭祈年一笑而已,沒有回答。“我想見他一麵。”“他?”“你知道我說的是誰。”沈婉白了蕭祈年一眼,“大理寺的告示,一連在西市公告板上貼了好幾天。起初或許是瞞著你的,可你整日都在大理寺,絕無可能一點都不知道。你準許或是你默許,個種緣由總與這位大理寺卿脫不了乾係。”“這是個錯誤的決定?”蕭祈年饒有興趣地看著她。“你覺得他是在幫你?”“辛守之說他隻是想幫故友,若早知道事情會在京裡鬨這麼大,他就不冒險了。”“薑為辛辣,護有守護之意,再加上精通律法和審訊流程,我早該想到那張訴狀是辛守之的手筆。”沈婉不滿地搖搖頭,又道:“我要見他。”蕭祈年用狐疑的目光盯了沈婉一會兒,道:“三日後,我下帖請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來府上赴宴,犒勞他們連日來的辛苦,你意下如何?”“三日後不行,”沈婉搖頭,“我已替你給寧國府送了帖子,請永寧郡主出城去楓林賞紅葉。”“沈婉!”蕭祈年立刻板起臉。見他真生氣了,沈婉忙道:“辛守之把事情做到這個份上,你在朝中已然是殺機四伏,要早做準備,免得孤立無援。娶不娶的以後再說,先交好總是沒錯的。隻當是讓我放心,好不好?”說完,她湊上前去,揚起臉作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蕭祈年心裡一軟,隻好道:“這次聽你的,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