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客人?”蕭祈年這話雖然是對沈婉說的,目光卻落在秦無疾身上。沈婉暗自哀歎,昨日雖然蕭祈年留下話說會來接她,可她隻當那是一句客氣話,萬沒有想到他堂堂一個王爺,還真做得出到酒館來接一個官奴的事情。“一位故友,路過肅慎,知道我在這裡,所以來看看。”沈婉走向蕭祈年,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恰恰擋住他看向秦無疾的視線,“來此處是有事?”蕭祈年收回目光,看著沈婉笑道:“昨日說了來接你,這麼快就忘了?”這親昵的語氣,全然不似他平日裡的禮數周到。沈婉愣了一愣,回答道:“還以為是一句玩笑話。”“既已送了茶來,豈有玩笑的道理?”蕭祈年走近沈婉,將油紙包遞到她麵前,“想著你或許愛吃,就順路買了一些。”沈婉木然抬手托住油紙包,看著蕭祈年就著自己的手將紙包拆開,心裡想著他剛才的話。送茶?按著殷國風俗,男子向女子下聘禮又稱作“下茶”,取茶樹一經栽種,不可另移他處的意思。因此,以茶為禮相贈也就有了另外一層意思,定情。可昨夜那碗茶本是與他約定好的,所以沈婉也不明白,怎麼就多了一層意思。事實上,在蕭祈年走進酒館之前,那碗茶也還隻是一碗茶。之所以延伸出了彆的意思,是進門見在酒館裡除了有沈婉之外,還站著一個人。一個豐神俊朗,與沈婉頗為親近的男子。沈婉看向一直冷眼旁觀的秦無疾,隻聽蕭祈年道:“來,嘗嘗。”聞聲回頭,蕭祈年手裡的東西已經喂到了嘴邊,不等辨彆出是什麼,沈婉已經下意識張口咬住。酸酸甜甜的味道從舌尖蔓延開,既不會酸得苦澀,也不會甜得膩人,嚼起來沒有很硬也沒有很軟。一切都恰到好處,分毫不差地重現了當年的情景。她喜歡吃蜜餞,可因為吃多了會牙疼,所以母親不許她吃。饞得急了,她就打著去皇宮裡找蕭祈年的幌子,纏著蕭祈年給她買。抹不開小姑娘哀求,蕭祈年隻好給她準備,又怕她吃太多牙疼,所以每一次都親手喂她,還會不停地嘮叨:“吃完這幾個之後就不能吃了,當心牙疼。”“好吃嗎?”蕭祈年笑眯眯地看著沈婉。沈婉猛然回神,慌忙咽下嘴裡的東西,點頭道:“有心了,難得這順路買的東西恰是我喜歡的。”“越姑娘可想不出這種哄人吃藥的法子,天底下甜的東西那麼多,你既然提到了蜜餞,想必是喜歡吃才順口說的。”蕭祈年含笑回答,目光似若無意地掠過秦無疾。沈婉將蜜餞包好放在櫃台上,對蕭祈年道:“我與這位朋友許久不見,要敘敘舊,您……”“我在這兒等著。”蕭祈年不等沈婉把話說完,立刻道:“離著天黑還早,你們說你們的,我自在這裡喝酒無妨。”說完,他徑自走到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酒盞對著沈婉晃了晃。沈婉不好強行讓他離開,隻得轉過臉無奈地看著秦無疾,無聲地說了一句“晉王”。秦無疾微微頷首,揚聲道:“那我先去裡麵等你。”沈婉目送秦無疾進了二樓雅間之後,這才拎了一壇上好的酒走到蕭祈年麵前。“殿下是怕我跑了?”沈婉打開泥封,將酒壇放在桌上,“老板娘去給隨影熬藥了,臨走之前忘了把酒分好裝壺,所以您隻能將就一下了。”“有勞。”蕭祈年放下酒盞換了一隻碗,拎起酒壇倒了滿滿一碗酒。仰頭喝了一碗酒之後,他看著仍舊站在原地的沈婉,疑惑地問:“裡間客人莫非是走了?”“沒有。”“那你這作主人的可是怠慢客人了。”“這裡是酒館,來的都是客,我一個人又不能掰成兩半。既然注定要怠慢一個,那就讓他等一等吧。放心,他是我的故交,不會挑這許多。”沈婉這話本是隨口一句客氣話,卻不想話才出口,蕭祈年立刻就變了臉色。麵沉似水,眼含薄怒,好似才聽見了這世上最不願意聽見的話。“怎,怎麼了?”沈婉張口結舌,無措地瞪著蕭祈年。“沒什麼。你現在是跟著我的官奴,在這裡久了惹人懷疑,速去速回吧。”說完,他隻顧自斟自酌,再不看沈婉。沈婉被他這反應弄得摸不著頭腦,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呆了半晌,她去櫃上拿了蜜餞來放在蕭祈年的麵前。“老板娘不在,沒有下酒菜,殿下吃這個吧。”蕭祈年瞟了一眼蜜餞,悶聲道:“樓上那位也是客人。”又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沈婉本就心中有事,給這話一說,頓時焦躁起來,把臉一沉道:“你吃不吃?不吃我留著自己吃了。”說完她伸手去拿,蕭祈年手快,一把將蜜餞扯到自己麵前。“留著自己吃,不分給彆人?”他眉眼間帶著笑意,像是得了禮物的小孩子。沈婉實在不明白他這到底是哪一出戲,無奈道:“殿下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去敘舊了。半個時辰之內回來,勞駕您在這兒等著。”蕭祈年滿意地點點頭,拿了一顆蜜餞放在嘴裡,有滋有味地吃起來。直到站在雅間門口,沈婉還在想著剛才蕭祈年的反應。那些話顯然是說給秦無疾聽的,他已經猜到了秦無疾的真實身份?可是,不合道理啊。蕭祈年知道她是主事派去烏桓的細作,那當著秦無疾的麵顯示他們的親密無間,不是更容易讓秦無疾對她的忠心生出質疑?除非,蕭祈年知道,她同時在為烏桓辦事,想要借此離間。也不對,若真是這樣,他也不會留自己在身邊了。那麼,是他沒有猜到秦無疾的身份嗎?這就更不對了。無冤無仇,平白無故,蕭祈年為什麼偏生要說那些話給秦無疾聽?沈婉的手覆在麵具上,心裡哀歎,真是千頭萬緒理不出個所以然,她看人一向既準又通透,怎麼到了蕭祈年這裡,就好像被扔在了雲霧籠罩的山峰上,什麼都看不清。深吸了一口氣,沈婉決定先處理眼前的事,至少不能讓秦無疾因為剛才的事情更懷疑她。沈婉推門進來時,秦無疾正靠在窗口出神。見她進來,秦無疾笑道:“還是師妹有手段,這麼快就得了晉王的信任。”“男女親近未必是信任,隻是念著我救過他,所以多了些和顏悅色罷了。”沈婉在秦無疾麵前停住腳,微微仰頭看他,“師兄想知道什麼,請問吧。”“你這敘舊的開頭也未免太生分了吧?”“沒辦法,樓下等著的那位名義上是我的主人,給一刻鐘敘舊的時間已然是恩典,我非但隻能照辦,稍後還得去叩謝大恩。”秦無疾聽她語氣裡滿滿的無可奈何,不由得笑道:“真是委屈你了。”沈婉輕笑一聲,“委屈還在其次,主要是我這委曲最終也沒落什麼好結果。”“師妹這話從何說起?”秦無疾故作不解。“師兄,咱們就不兜圈子了。師父之所以讓你來,是覺得我事情辦得不好,對不對?”“剛好相反,師父很滿意你的處理方式,隻是有些地方我沒有想明白,所以求師父放我來請教師妹。”沈婉見秦無疾將事情攬了過去,也不細追究,笑道:“師兄言重了,我這點小聰明怎麼能入得了師兄的眼呢?怕是師兄念著我和九娘,借口來看看吧?”“你這嘴真是比蜜餞都甜。”秦無疾用折扇指了指沈婉,“離開之前咱們是說好的,薛大掌櫃是你的進身之禮。可我聽說,你放過了薛大掌櫃,並且要求見吳鉤一麵。”沈婉聞言,暗自點頭,果然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晉王來之前已經對肅慎的情報網有一定的了解,知道吳鉤才是那條最大的魚。既然他的目的是將整個情報網連根拔起,那麼僅僅一個薛大掌櫃就不夠分量了。況且,這情報網雖然名義上是烏桓的,可實際上卻是八王子的。一把利刃如果不能握在自己手裡,那最好的選擇自然就是把它折斷,免得有朝一日刀刃捅在自己身上。現在恰好有人肯出麵,把折斷利刃的罪名攬過去,我又何樂而不為呢?”秦無疾聽她說完,半晌沒有吭聲。折扇輕輕敲著他手掌心,聲音填補了兩人之間的靜默。沈婉又道:“如果師父心疼這張好不容易織成的網,我不動它就是,隻把薛大掌櫃交給蕭祈年。”“如此一來,他就不會看重你了。這對我們的計劃沒有好處。”秦無疾緩慢地搖了搖頭,“兩害取輕,你做得沒錯。”“多謝師兄誇獎。”沈婉謙遜地垂頭一笑,“我還差得遠,若是師兄,定會有兩全之策。”秦無疾將沈婉上下打量了一番,“你似乎在刻意討好我?”“對啊,我這條小命能不能留住,全看師兄回去怎麼跟師父說。”沈婉倒了一杯茶,雙手捧到秦無疾的麵前,“師兄平時就因為我是沈家人,常對我存有戒心。再加上這件事,就算聽過我的解釋,也多少還是會在心裡懷疑,我成了叛徒吧?”秦無疾接過來喝了一口,“我一直不讚成派你來執行這個計劃,可現在看,你的確是最好的人選。”沈婉微微一笑,等著他的後文。“希望你記住,殷國能背叛你們沈家一次,就一定會有第二次。隻有靠著師父,你才能報仇。”“師兄的話,我記住了。”沈婉雙手接過秦無疾手裡的茶盞,“樓下還有人等著,我就不留師兄了。待到計劃成功那天,我回去請師兄喝酒。”“你能活著回來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