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夜色之下看不分明，但路線與時間完全吻合，所以沈婉自下了馬車就知道，眼前這處院落就是她上一次見薛大掌櫃的地方。院中沒有上燈，薛大掌櫃站在廊下陰影裡，對院中的沈婉笑嗬嗬地道：“隻有沈姑娘自己？”沈婉乾笑了一聲，“連地方都沒有換，薛大掌櫃莫非是覺得，我會帶著將軍府的人來收網撈魚？”說著她環顧四周，“不愧是生意人，錙銖必較。”薛大掌櫃笑道：“找個適合談事情的地方不容易，能少損失一個是一個。”他從陰影裡走出來，站在沈婉的麵前。兩人相隔一臂距離，隻要沈婉的手足夠快，就能將一把匕首準確無誤地插在薛大掌櫃的心口上。可是，他並不怕，或者說，他相信那不知藏在何處的刀客比沈婉出手更快。倒是沈婉怕他突然襲擊，向後退了兩步，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警惕。有時候示弱要比逞強管用，她這舉動是在告訴薛大掌櫃，即便她不是孤身一人前來，跟著她的人也絕沒有刀客那樣的水準。果然，薛大掌櫃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沈姑娘，我的人呢？”“不知道。”沈婉搖了搖頭。“不知道？”薛大掌櫃胖胖的身體差點從地上彈起來，“難道不是姑娘讓人傳信，說今晚將暗獄中那十三個人還給我？”“是我，可這不代表我知道他們現在人在什麼地方。”薛大掌櫃疑惑地拍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想了半晌道：“沈姑娘，做生意最要緊的就是信譽。談妥了的買賣，臨到交易時加價可不合適啊。”沈婉笑道：“大掌櫃誤會了，既然這十三個人代表我的合作誠意，自然不會隨意更改。”“那麼，人呢？”“我不知道。”沈婉仍舊是這麼一句。“這我就不明白了，他們是姑娘從暗獄裡撈出來的，姑娘怎麼會不知道他們安頓在何處？”“大掌櫃，那十三個人可是您親手調教出來的，若連我都能知道他們的行蹤，那豈不是說明您的心血白費了？”薛大掌櫃沒說話，他以為自己了解沈婉的打算，可現在已經糊塗了。“亦或，大掌櫃覺得我身邊有能從暗獄裡救人的高手？”這話說到薛大掌櫃心裡了。當初見識過越九娘的身手之後，薛大掌櫃就猜沈婉手下的能人肯定不止這一個。他讓沈婉去暗獄救人，多少也是暗含著想要試探沈婉實力的意思。“越九娘是我的生死之交，可遇而不可求，我當然不會讓她去冒險。而且，她一個人孤掌難鳴，根本無法將十三個人全部救出來。”沈婉抬頭瞥了一眼夜幕上掛著的月亮，又繼續道：“再說，那十三個人可是大掌櫃的心血，我當然要想一個萬全之策。”“哦？”薛大掌櫃來了興致，同時也將沈婉抬頭的動作看在眼裡，“沈姑娘，這大半夜的不休息，我這把老骨頭可要熬不住了。”沈婉輕輕一笑，“大掌櫃放心，從暗獄到此處，就算繞了遠路，人也快到了。”“犯人逃出暗獄，這怕是會鬨出天大的動靜來。”“這麼要緊的時候，自然不能鬨得滿城風雨。”沈婉往前邁了一步，壓低聲音道：“暗獄裡守衛森嚴，可不代表外麵也一樣，對吧？”“這話倒是，暗獄裡關押的都是對他們很重要的犯人，負責守衛的人寸步不離。把人帶出暗獄，在路上將人劫走，的確是好辦法，隻是不知姑娘是怎麼做到的。”將軍府也知道自己人手不足，怕犯人路上被劫走，所以從不會提調犯人出暗獄，有什麼想問的，都是章懷英親自去暗獄詢問。“靠晉王啊，我現在是晉王的貼身婢女，這麼好的身份不利用可說不過去。”薛大掌櫃略微沉吟了一下，“晉王的信印？”“晉王來肅慎的事情本就沒有幾個人知道，不能隨便出將軍府去暗獄審問也是情理之中。而且為了保密，就算犯人丟了，將軍府也不敢聲張。”沈婉得意地笑了一聲，“畢竟名義上晉王現在是在封地，要是給京城那邊知道他私下裡來肅慎，免不得要扣一個暗通軍中要員，圖謀不軌的罪名。”“看來，這次章懷英是吃了個啞巴虧。”薛大掌櫃拍著肚子笑道，“好手段，隻是如此一來，姑娘就不能回去，繼續留在晉王身邊了，這代價有些大吧？”不能回將軍府，就意味著她不再有機會偷那張布防圖，也就失去了最大的利用價值。沈婉搖頭道：“大掌櫃你太小看晉王了。”“小看？”一個閒散王爺而已，無權無勢，薛大掌櫃實在不知道還能怎麼高看他。“你以為他來肅慎，就隻是為了見一見章懷英？”“難道不是？”薛大掌櫃忽然意識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正待要繼續追問的時候，旁側屋脊上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刀客沒有動，埋伏在暗中的人也沒有出手。踩著屋脊躍入院子裡的，一共十三個人，身上都帶著拷打留下的痕跡。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在落腳時發出聲音。沈婉抬手指著跪在地上那十三個人，對薛大掌櫃笑道：“有借有還。”薛大掌櫃的目光在這十三個人的臉上逐一掃過，靜了片刻，道：“辛苦了，回去養傷吧。”跪著的十三個人並不出聲，隻齊刷刷地對著薛大掌櫃抱拳低頭，而後消失在夜色之中。沈婉在一旁看著，心知他們回來了，就意味著越九娘和隨影就在附近。“大掌櫃，人回來了，這投名狀我算是交了，咱們來日方長，今天呢您就早點休息吧，我先告辭了。”說完，沈婉轉身就要走。薛大掌櫃叫住她，道：“沈姑娘，你的話隻說了一半。”“大掌櫃想知道？”“或者，姑娘信不過我，不想說？”“不，合作嘛當然要坦誠相待。”沈婉垂眸一笑，“我在晉王那兒見到一封信，旁人或許見不到，但他念著我救過他，所以對我並不提防。”“信？”“對，收信的人是烏桓的王世子。”“王世子？”薛大掌櫃吃了一驚，這可是十分重要的情報，連忙問道：“信上寫了什麼？”“他本是老皇帝的嫡長子，按理說老皇帝死了，這皇位就該是他的。可是，鄭氏仗著家中勢力，把她兒子推上了皇位，又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蕭祈年不甘心，於是想借烏桓的勢力篡位。”沈婉說得很慢，一麵說一麵暗自觀察薛大掌櫃的神情，揣度這番說辭他能相信多少。“信上說，事成之後，殷國將以附屬國身份向烏桓納貢稱臣。”“竟有這樣的事。”薛大掌櫃拍著肚子低聲自語一句，又問道：“信已經送出去了嗎？”“還沒有，他大概還在猶豫。”說著，沈婉幽幽地歎了口氣，“一來這是叛國的大事，他自然要掂量好這其中的利弊。二來這次領兵來襲，立下赫赫戰功的是八王子。所以，他在王世子與八王子之間舉棋不定，不知選誰做為盟友。”薛大掌櫃將信將疑地點點頭，什麼都沒有說。沈婉揣測，這對於薛大掌櫃來說是一個全新的情報，沒有先兆，沒有任何跡象，簡直是憑空冒出來的。再加上消息來源是一個新加入的人，薛大掌櫃需要找個可信的人驗證。而這個可信的人，現在應該已經到了。果然，沈婉餘光裡瞥見旁側角門進來一個人，遠遠地站在陰影裡候著，並不近前。薛大掌櫃明顯是看見了，但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隻當這人不存在。沈婉心中暗笑，薛大掌櫃是擔心自己開口下逐客令，免不得又要被她說是不信任，所以等著她自己識趣離開。“看來，大掌櫃有客人了。”沈婉笑著朝角門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沒辦法，勞碌命。”薛大掌櫃晃著腦袋，無可奈何地回答。“那您先忙著吧，我也該回去了。”沈婉對著薛大掌櫃斂袖躬身道彆，起身時補充道：“方才所言之事還請大掌櫃放在心上，這樣大的功勞，我想八王子也是不願意錯過的。”“自然。”薛大掌櫃點了點頭，算是回禮。沈婉轉身走了兩步，停住腳步回身道：“大掌櫃若是證實了我帶來的消息準確無誤，日後就請坦誠相待，畢竟你我的目標是一致的。”她話裡分明是說，她清楚角門那個人會帶來怎樣的消息。薛大掌櫃目光一緊，角門候著的人是他花了很多時間培養出的眼線，一向與他單線聯係，不可能被外人知道。“沈姑娘如果不著急，就請留下來一起聽一聽。”沈婉聞言，含笑搖了搖頭，“我說過，咱們來日方長，不急於這一時。告辭。”說完，她徑直離開了院子，上了等候在門口的那輛馬車。薛大掌櫃盯著沈婉的背影，直到她消失不見，也還是沒有回神。這並不是一個簡單隻為複仇而來的人，薛大掌櫃想，沈婉要的也一定不隻是與他合作。可她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