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牢,不絕於耳的慘叫,還有懷中渾身是血的小姑娘。她本就嬌小,又在牢裡受了酷刑,身體輕得不像話。軀殼仿佛是一團煙凝成的,稍微碰一碰就會飄散開來,不見蹤影。蕭祈年在抱住她的一瞬間,將匕首刺入了她的心窩。而後雙膝跪地,讓她倒在自己的懷裡。他的手貼在小姑娘的後背上,心裡拚命地朝她喊,“不要死,千萬不要死,你一定要撐到我去找你,沈家隻剩下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像是聽見了他的話,那不停顫抖的身體忽然就不動了,成了一具僵直的屍體。他忍住眼淚,將她輕輕平放在地上,起身對驚恐不已的獄卒道:“沈家人謀害皇後,大逆不道,不配入土,找條草席裹了扔出去喂野狗吧。”獄卒連忙應聲,隨手扯了一條草席來鋪在地上,接著又伸手要去拔小姑娘胸前那匕首。蕭祈年一腳踢開了他伸出去的手,沒有說話,目光陰冷。獄卒怕招惹災禍,低頭匆匆把人裹好,抱在懷裡就往門外走。小姑娘的頭露在草席外,軟軟地搭在獄卒的肩膀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不知怎麼,獄卒停了腳步。她睜開眼睛,目光穿過散落在眼前的發絲落在蕭祈年的眼睛裡。是責怪?是難以置信?還是怨恨?蕭祈年緊走幾步,想要拉住她問個清楚,哪知道腳下一空,猛地往下墜落。他驚醒,忽地坐起來,轉頭就看見了那雙眼睛,與夢中所見一模一樣的眼睛。“我就知道,你不會死。”蕭祈年抓住身旁那人的手臂,正要擁她入懷時,胸口被一雙纖細卻有力的手給抵住。“殿下魘住了?”聲音清冷得好似窗外的月色,瞬間將蕭祈年從迷亂裡拉了回來。“抱歉。”蕭祈年連忙放開手,移開目光,尷尬地咳了兩聲,又道:“把你吵醒了。”“無妨。”沈婉隨意應了一聲,又回到自己的位置背對著蕭祈年躺下,“離著天亮還有些時候,殿下再睡一會兒吧。”蕭祈年沒應聲,隻是坐在床上,看著沈婉的背影發呆。沈婉等了一會兒沒聽見動靜,於是翻身起來看著蕭祈年道:“難不成殿下平時天不亮就起來?”若真如此,她這個名義上侍候晉王的官奴自然也要跟著起床。蕭祈年回神,突兀地問:“你恨我嗎?”“啊?”沈婉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問得愣住,不明所以地看了蕭祈年半晌,末了笑道:“殿下仍舊覺得我是沈國公的女兒?”“你若恨我,自然不願意承認。”蕭祈年索性轉過來盤膝坐好,正對著沈婉。他這話是認真的,並非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試探。沈婉在心裡歎了口氣,故作無可奈何地道:“殿下,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是她,認下這身份也隻是為了蒙騙烏桓的細作。”“為什麼不承認呢?”蕭祈年盯著沈婉。他完全不聽自己的解釋,像是早已經確切地知道了真相,隻等著她確認一樣。莫非是他得到了確鑿的證據,能夠證明自己的身份嗎?沈婉心中疑惑頓生,反問道:“殿下為什麼一定要我承認呢?”“因為你的確是她。”這篤定的語氣把沈婉嚇了一跳,她下意識皺起眉頭。幸而這一切是掩蓋在麵具之下,所以不會被蕭祈年察覺。定了定心神,沈婉問道:“殿下憑什麼認定我就是她?”蕭祈年不假思索地回答:“眼睛,我記得這雙眼睛。直覺告訴我,你就是她。”“沒了?”沈婉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聽出了沈婉語調裡的笑意,蕭祈年不滿地道:“沈姑娘,可彆小看一個人的直覺。”“我沒有小看,隻是想提醒殿下一件事。”沈婉把到了嘴邊的笑給咽了回去。“什麼事?”頓了一下,沈婉忍笑道:“直覺,又叫做沒有道理的瞎猜。”“真的很像啊。”蕭祈年的手臂支在腿上,撐著下頜歪頭看她,“雖然那個時候我們年紀都不大,可那雙眼睛實在太難忘了。”沈婉翻身躺下,涼涼地回了一句,“殿下不過是愧疚心作祟罷了,那一刀本是想要救她逃出生天,卻沒有想到反而送了她的性命。”“你怎麼知道?”蕭祈年一下子抓住了沈婉話中的重點,“你怎麼知道我那一刀是想要救她?”糟了!沈婉脊背一僵,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當年蕭祈年夜闖天牢,逼沈國公自儘,又親手殺了沈國公女兒。事後,宗正寺本想以目無王法為名治罪,卻又念在蕭祈年是為母報仇,一片孝心,隻將他禁足半年。這些是朝野皆知,隻需要稍加打聽就能清楚的事。可是,蕭祈年刺下去的匕首偏了一寸,沈家姑娘與他心照不宣,用閉氣裝死的辦法離開天牢,這以殺人為名的救人的密謀,卻是隻有當事人才會知道。見沈婉許久沒有回答,蕭祈年的眼睛裡立刻閃過光亮。正待要開口追問,隻聽沈婉道:“殿下相信,是沈妃毒殺了您的母親嗎?”“不相信。”蕭祈年毫不猶豫地回答,“沈妃為人溫柔謙和,做不出這樣的事。”“那殿下相信,沈國公會豢養兵馬,意圖逼宮謀反嗎?”“不相信。”“那麼,我說殿下想要救那位沈姑娘,有什麼不對嗎?”沈婉翻身坐起來,直直地盯著蕭祈年。“這似乎不該是你能知道的事。”“你知道沈家是被冤枉的,以你的性格自然不肯見忠良蒙難而袖手旁觀。”“你錯了。”蕭祈年極力保持表麵的平靜,語調卻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我什麼都沒有做,甚至上書要求父皇嚴懲沈家。”“如果你沒有上書,那麼他們會把你也牽扯進來。”沈婉歎息道,“這一切的背後,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利用先皇對沈家的戒心,扳倒所有你能依靠的勢力,甚至加上你這個嫡長子。”蕭祈年避開了沈婉的目光,翻身躺下,盯著黑漆漆的床頂。他不想繼續說下去了,可沈婉並不打算就此打住。“彼時瞪大眼睛尋你錯處的人不比現在少,可你還是去了天牢。”沈婉的聲音很輕,仿佛是囈語,“沈國公是見了你之後才死的,我想這殺人救人的方法也是他想出來的吧?”“是。”蕭祈年悶聲回答,“他知道自己在劫難逃,這是他最後的心願。”話未說完,他聲音一頓,緊接著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怎麼又知道?”“直覺。”沈婉淡淡一笑,“有道理的認為。”“哪裡來的道理?”蕭祈年側身看著她的背影,“我的直覺就是沒道理的瞎猜,你的就有道理?”“沒錯。”沈婉翻了個身,與蕭祈年麵對麵,“連上書自保都需要彆人提點,殺人救人這種鋌而走險的事,又怎麼可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此話一出,蕭祈年劍眉一挑,“你連這個都知道?”沈婉沒理他,繼續道:“而最希望沈家姑娘活著的人,無疑就是沈國公了。所以,直覺告訴我,辦法是沈國公想的,你隻是照著他說的去做。”蕭祈年雙手盤在胸前,默默地想著沈婉剛才說的話。她說得很有道理,甚至可以說這一切都解釋得天衣無縫。可是為什麼他仍舊覺得,眼前的人就是那個在天牢裡被他殺的小姑娘呢?真的隻是愧疚心在作祟嗎?“沈姑娘。”“嗯?”蕭祈年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問道:“你到底是誰?”沈婉也知道這話絕不僅隻是字麵的意思,於是笑道:“反正不是你認為的那個人。殿下派出去的人明日也該回來了,若不信我的話,不妨問問他的結果。”“當年提點我,讓我上書要求嚴懲沈家的人,很少有人知道他。”沈婉仰麵躺在枕頭上,淺笑道:“很少有人知道,不代表沒有人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隻要存在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跡。”“你……算了,趁著天還未亮,再睡一會兒吧。”“好。”沈婉閉上眼睛,隻當沒聽出他的欲言又止。蕭祈年本想問她與那個人究竟是什麼關係,可在問話即將出口的一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不管沈婉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她方才的話都幾乎等於承認了她認識那個人。曾幾何時,那人也曾對蕭祈年說,發生過的事,一定會留下痕跡。所以蕭祈年知道,繼續追問下去,除了得到謊言之外,不會有第二種結果。畢竟那個人的背後牽扯著一個十分隱秘的所在,所有知道的人都必須守口如瓶。聽著沈婉綿長的呼吸,蕭祈年也困意越濃。眼皮漸重,心裡卻還在不停盤算。既然他和沈婉都認識同一個人,那麼沈婉說什麼就不重要了,那個人自然會給他答案。這是一個意外收獲,不枉他強撐著不睡,隻為了夜半時分裝出被噩夢驚醒。